Ⅰ 奴隸 第四章 禮物

纏繞著月桂枝條的箱子被送下來,交付給伽馬家族。我思忖著這一招的高明之處。他們不會讓我們得到桂冠。數字毫無用處,他們一點都不在乎。孩子們抗議地尖叫著,老人們也在哀嘆。他們飽經風霜,深諳世事,早就把這些看透了。一切都為了彰顯他們的權力。權力掌握在他們手中,勝者要由他們指定。在這場遊戲中,有人一出生就註定是得益者,在他們的維護下。繼承權牢不可破,我們只知努力,而不知謀劃。

雖然失望,我們中的一些人卻並不會怪罪聯合會。我們將這一切歸罪於得到了獎品的伽馬家族。我想這是因為一個人只有這麼多的恨意可以宣洩。當他眼看著自己孩子的肋骨從襯衫下面顯出來,而與他近在咫尺的人肚子里塞滿燉肉和蜜糖餡餅時,除了眼前這個人,他很難去恨別人。你覺得他們應該和你分享,但他們並沒有這麼做。

叔叔沖我聳了聳肩,其他人臉頰通紅,怒不可遏。洛蘭好像要對錫罐子和伽馬族人動手。伊歐很快就把我帶出了那個熱鍋一般的地方。怒火讓我攥緊了拳頭,但她沒有留足夠的時間讓我把關節捏到發白。她懂得我深藏在心裡的暴烈,甚至比我母親還了解。她也知道怎麼在爆發之前將其抽離。見伊歐挽住我的手臂,我母親溫柔地笑了。她真愛我的妻子。

「和我跳舞吧。」她輕聲說。她高聲招呼齊特拉琴手和鼓手繼續演奏。當然,她也怒火熊熊。她對聯合會的憎恨遠在我之上。我就是愛著她這一點。

不久,齊特拉琴那節奏極快的旋律就升了起來。年紀大的人們拍著桌子。層層疊疊的裙擺飛了起來。我拉起我的妻子,整個家族像潮水一般湧上廣場和我們一起舞蹈。我們流著汗,大笑著,竭力忘記我們的憤怒。我們一起長大,現在已經成年。在她眼中,我能看到一顆和我一樣的心。在她的呼吸里,我能聽到一個和我一樣的靈魂。她就是我的國度,我的親人,我的愛。

她笑著把我拉到一邊。我們七轉八彎,尋找可以獨處的地方。脫離了人群,她還是不停步,領著我穿過一條長長的金屬步道和一片低矮黑暗的屋頂,來到了舊巷道里,靠近女人們工作的絲廠。此時正是交接班的空當。

「我們這是去哪兒?」我問。

「記得嗎,我給你準備了禮物。你的禮物泡湯了,但別為這個跟我道歉,否則我就狠狠地朝你肚子來一下。」

一朵血紅色的赫墨瑟斯花從牆上探了出來。我伸手把它拔下來,交給伊歐。「我的禮物。」我說,「我的確打算給你一個驚喜來著。」

她咯咯笑了。「好吧。靠心的那半是我的,靠皮的那半是你的。不!別亂掰。你那半我會給你好好留下。」我聞到了她手裡赫墨瑟斯的氣味。那氣味很強烈,像母親煮的稀湯摻進了鐵鏽。

絲廠里,大腿那麼粗、長著棕黑兩色絨毛和瘦骨嶙峋的長腿的蛛蟲在我們身邊吐著絲。它們在屋樑上爬動著,細細的腿和臃腫的身體不成比例。伊歐帶我走上絲廠最高層。陳舊的梁木上纏滿蛛絲。棲息在我上方和下方的生物讓我一看就忍不住打哆嗦。我了解礦坑蝮蛇,但不了解蛛蟲。他們是委員會的雕刻家創造出來的。可笑。伊歐把我帶到一堵牆跟前,推開一道蛛網結成的帘子,露出一條銹跡斑斑的管道。

「通風管,」她說,「差不多一個星期前,牆上的灰泥掉了,它就露出來了。一條老通道。」

「伊歐,要是他們發現了,我們都要挨鞭子的。按規定我們不能……」

「我不會讓他們連這份禮物也毀掉的。」她親了一下我的鼻子,「來吧,地獄掘進者,裡面沒有熱熔鑽。」

我跟在她身後,在狹窄的管道里拐來拐去,鑽過一道格柵,最後來到一個充滿不是人類發出的聲音的地方。黑暗中,某種嗡嗡聲輕柔而持續地響著。她握住我的手。這隻手是我唯一熟悉的東西。

「那是什麼聲音?」我問。

「有生命的東西。」她說著,領我走到那片奇異的夜色之下。腳下有什麼東西,非常柔軟。我提心弔膽地讓她拉著我往前走。「是草,還有樹,戴羅。我們在一片森林裡。」

花香。黑暗中的光亮。有著綠色腹部,一明一滅地閃爍著的小生物在一片漆黑中飄蕩著。有著虹彩翅膀的巨大甲蟲從陰影中飛出來。它們充滿了色彩,充滿了生命。一隻蝴蝶從我身邊飛過,近得伸手就能碰到。我屏住了氣。伊歐大笑起來。

我們在歌里唱過它們,所有的這一切。但除全息影像之外,我們從沒見過它們。我無法相信它們有這樣的色彩。我的眼睛只看過泥土、鑽頭的閃光、灰色的混凝土和金屬。全息屏幕像一扇窗,我只在那裡面見到過顏色。但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同。

那些生物翩翩飛舞著,亮麗的顏色灼傷了我的眼睛。我邊哆嗦邊笑,伸手去觸摸那些飄浮在黑暗中的生物,圍攏雙手,把它們捧在手心裡。我仰起頭,向澄澈透明的天花板望去。這是一個透明的氣泡,直直地凝視著天空。

天空。曾經,它只是一個單詞。

我看不到火星表面,但能看到它的影像。星星優雅地在平滑如鏡的黑色天空中閃耀著光輝,和我們居住區懸吊下來的照明燈一樣。伊歐看上去彷彿要變成它們中的一顆了。她望著我,臉頰紅得發亮,笑著看我。我雙膝跪地,把草的氣息深深吸入肺中。那是一種奇異的氣味,甜蜜而令人懷戀,儘管我記憶中從沒接觸過草。昆蟲們在灌木和樹叢從中嗡嗡鳴叫,我拉著伊歐坐下,第一次睜著眼睛吻了她。樹木和葉子在通風孔的氣流中款款擺動。以青草為床,在星空之下,我與我的妻子融為一體。所有聲音、氣味和景象都被我飲下。

「那是仙女座星雲。」後來,我們仰躺著的時候,她這麼告訴我。昆蟲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鳴叫著。天空是一種可怕的東西,如果盯得太用力,會忘記自己被引力牢牢拉著,產生一種墜入夜空的錯覺。一陣顫抖順著我的脊椎傳了下去。我生在地穴和隧道里,礦坑是我的家,我身體的一半想要跑回安全的地方,遠離這異質的、充滿生物、廣大無邊的空間。

伊歐翻身望著我,視線沿著我胸口河道一樣的累累傷痕向下游移。礦坑蝮蛇在我肚子上留下的傷痕在更靠下的地方。「我媽媽給我講過仙女座的故事。那個叫布里吉的錫罐子給了她墨水,她就用那個畫畫。你知道,布里吉一直很喜歡她。」

我們躺在一起,她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有個計畫,有些話一直留到現在才說。帶我來這兒是她的一個手段。

「大家都知道,贏得桂冠的人是你。」她對我說。

「你不用這麼哄我。我已經不生氣了。沒關係。」我說,「看過了這些,那些事情都不重要了。」

「你說什麼?」她尖聲問,「那件事從沒像現在這麼重要過。你要桂冠,但他們不肯給你。」

「沒關係。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是存在的,他們卻不准我們來,戴羅。錫罐子只想獨佔這兒。他們從不分享。」

「他們為什麼要分享?」我不解地問。

「因為我們創造了它,因為它屬於我們!」

「真的嗎?」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念頭。屬於我的只有家人和我自己,其他的一切都屬於聯合會。花錢把開拓者送來的是他們,而不是我們。沒有他們,我們會和其他人種一起在地球等死。

「戴羅!你真的蠢到連他們是怎麼對待我們的都看不清嗎?」

「小點聲。」我緊張地說。

她放鬆了緊繃的下顎。「抱歉。我只想說……他們給我們套上了鎖鏈,戴羅。我們不是殖民者——也算是吧,但說得更準確些,我們是奴隸。我們向他們乞討食物。像狗向主人乞討殘羹剩飯一樣乞討桂冠。」

「也許你是奴隸,」我尖刻地說,「但我不是。我從不乞討。我的一切都是賺來的。我生來要為他人犧牲,讓火星變成適宜人類居住的地方。服從是至高的美德……」

她把手往天上一舉:「你是個只會重複別人的話的木偶嗎?張口就是那些該死的教條。你父親是對的。他也許不夠完美,但他做了正確的事情。」她抓住一蓬草,從地上拔了起來。那簡直是一種冒瀆行為。

「我們有權要求得到這片土地,戴羅。我們的血汗澆灌了它,而它卻歸了金種人和殖民地聯合會。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多久了?開拓者們這麼一代代地採礦死去,已經有一百年,還是一百五十年了?他們發號施令,我們就要流血。我們為其他種族創造了這片土地,而他們卻在遙遠的地球,舒舒服服地坐在寶座上,從沒為我們流過一滴汗。他們一步都沒踏上過火星。為這些而活值得嗎?我再說一遍,你父親做得沒錯。」

我沖她搖了搖頭:「伊歐,就因為做了『正確的事』,我父親不到二十五歲就死了。」

「你父親太軟弱了。」她咕噥道。

「你他媽的到底想說什麼?」一股熱血往我臉上沖。

「我想說他過於克制了。你父親懷著正確的夢想,卻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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