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奴隸 第三章 桂冠

我們手拉手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自己的居住區,穿過隧道,走進公共區。盧耐的聲音像蜂鳴聲一般在我們頭頂上的立體全息影像中轟響,和所有金額人(準確地說,是金種人)一樣。他們正播放著在一次恐怖襲擊中被炸身亡的紅種礦工和橙種技術隊。這樁慘事被算在「阿瑞斯之子」頭上。代表戰神的符號很古怪——一頂造型殘酷的頭盔,頭冠部位迸發出的旭日型銳刺燃燒著從屏幕上閃過,銳刺上滴著血。熒屏上展示著兒童殘缺不全的肢體。阿瑞斯之子被叫作種族謀殺者、混亂之源。他們已被定罪。殖民地聯合會的灰種警察和士兵搬著瓦礫,兩個高大的黑曜種戰士——差不多有我兩倍高——和手腳利索的黃種醫生把爆炸受害者抬了出來。

萊科斯沒有阿瑞斯之子的人。他們那毫無意義的戰爭沒有波及到我們,但針對恐怖分子領袖阿瑞斯的懸賞信息仍在播放。我們已經聽了幾千遍,但依然沒有任何實感。阿瑞斯之子堅信我們受到了非人的待遇,為此他們到處製造爆炸。但這些破壞都毫無意義,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會延後火星適宜其他色種生活的進程,是對全人類的損害。

男孩們在隧道中比賽著看誰能摸到隧道頂部。居住區的人們歡欣鼓舞地向前涌動,好加入桂冠舞會。我們邊走邊唱著桂冠之歌——一首婉轉迴環的曲子,唱的是一個男人在一片金色的田野里找到他的新娘的故事。年輕男孩們大聲歡笑,試著在牆壁上跑,或者連翻幾個跟頭,但要麼臉朝下摔在地上,要麼敗給一個女孩。

一道亮光沿著長長的走廊延伸而去。遠處,醉醺醺的納羅叔叔正彈著齊特拉琴,為幾個在人們的腿叢里蹦來跳去的孩子們伴奏。他三十五歲,已經老了,但好歹也有不那麼陰沉的時候。一條肩帶掛在他髖骨上,把扁平的塑料琴仰面朝天地吊在他身上。琴面正中有個圓孔,繃緊的金屬琴弦張在上面。他用右手拇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琴弦,時不時地把食指往下一伸,或者用拇指鉤住某一根琴弦。他的左手依次按壓著每根琴弦的基線。齊特拉琴的音質非常哀傷,想彈出其他聲音是非常困難的。納羅叔叔兩種都能彈,但我只彈得出悲傷的曲調。

以前他也為我彈奏過,教我跳那些我父親沒來得及教給我的舞蹈。他把那支禁忌的舞也教給了我,一跳就要被處死的那支。我們在老礦坑裡學。他用鞭子抽我的腳踝,直到我能踮著腳尖流暢地完成那些快速的舞步,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金屬條,彷彿握著一把劍。我跳對了他就會親吻我的眉毛,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教會了我如何移動身體,而這讓我成了孩子們追逐遊戲里的佼佼者。

「金種人成對成對地跳舞,黑曜人三個一組,灰種十二人一組。」他告訴我,「我們跳的是獨舞,因為地獄掘進者只能孤身下井。只有孤獨才能讓人從男孩成長為男人。」

我懷念那些日子,那時我很小,不會因為他呼吸中的酒臭評判他的為人。那時我十一歲。只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感覺卻像已經隔了一生。

蘭姆達族的人在我背上拍著,麵包師瓦爾洛也沖我揚了揚眉毛,遞給伊歐拳頭大的一塊麵包。毫無疑問,他們聽說了桂冠的事。伊歐把麵包卷到裙子里留著晚點再吃,然後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你笑得像個傻子,」她對我說著,在我腰上掐了一下,「你幹了什麼?」

我聳聳肩,努力撫平臉上的笑意。但這太不可能了。

「好吧,有什麼東西讓你驕傲得不得了?」她滿腹懷疑。

基爾蘭的一雙兒女——我的侄子侄女——輕快地跑了過去。一對三歲的雙胞胎。他們跑得恰好比他們的母親和我母親快。

我的母親露出微笑。這樣的笑容只有看清了生活能提供些什麼並為之麻木的女人才會有。「看樣子你把自己燒傷了,親愛的兒子。」見我戴著手套,她對我說。她的聲音很低沉,充滿諷刺。

「起了個水泡,」伊歐替我回答說,「挺大的。」

母親聳聳肩:「他父親帶著更嚴重的傷口回來過。」

我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她比以前消瘦多了,那時,她和所有做母親的一樣,把我們色族的歌教給了我。

「你在擔心我嗎,媽?」我問。

「我?擔心?哦,你這蠢小子。」媽嘆了口氣,微笑慢慢綻開在臉上。我吻了吻她的臉頰。

來到公共區時,家族裡一半的人已經喝醉了。除了歌舞,我的家族還熱衷於酗酒。在這一點上錫皮人對我們非常寬容。無緣無故弔死一個人,居住區里總會有不滿之詞。如果再禁止我們酗酒,他們就得為接下來的亂子善後整整一個月。伊歐相信我們用來釀造烈酒的格倫戴爾真菌不是原生物種,而是被投放在這個星球上的,目的就是讓我們成為醉意的奴隸。每當我母親開始釀造一批新酒的時候她都會這麼說一次,我母親總會喝上一大口,說:「和人相比,我寧可做酒的奴隸。至少它的鎖鏈是甜的。」

配上桂冠之匣里的糖漿,這酒的味道會變得更甜些。他們有給酒增加風味的東西,比如漿果和一種叫作肉桂的香料。說不定我還能得到一把新齊特拉琴,不是金屬的,而是木頭做的。有時他們會配給這一類的東西。我自己那把已經舊了,彈了太長時間,磨損得厲害。它曾經屬於我父親。

在我們前面,一陣由即興打擊樂的縱情鼓點和齊特拉琴的哀傷旋律匯成的樂聲,在公共區上空回蕩著。歐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興高采烈、推推搡搡地向酒館走去。所有的酒館都打開了門,好讓煙氣和人聲傾瀉到公共區廣場中。廣場周圍環繞著的桌子空著,中央的絞刑架周圍也被清了出來,為群舞做準備。

公共區往上幾層是伽馬家族的居住區,然後是補給倉庫層,緊接著是一座高牆。在天頂之上很遠的地方是一個金屬的地下要塞,有納米玻璃觀察口。我們管它叫罐子。我們的監管人就住在那裡。要塞再往上,就是這顆星球無法居住的地表了——一片我們只在立體全息影像中見到過的不毛之地。我們開採出的氦-3能改變它。

桂冠舞會的歌手、舞者和雜技演員們已經開始演出了。伊歐看到洛蘭和基爾蘭,不高興地沖他們喊了一聲。他們正跟一群人一起擠在酒館「摻水酒」旁邊的一張長桌上。那兒是這個家族聚居地最老的酒館之一,歐爾·里帕負責照顧店面,給喝醉的人講故事。今晚他已經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真可惜。我本希望他能親眼看到我們奪得桂冠的情景。

在我們的宴會上,因為食物幾乎不夠填飽肚子,酒和舞蹈就成了主角。不等我坐下,洛蘭就給我倒了一杯。他總愛把別人灌醉,然後在他們頭上綁可笑的緞帶。他在妻子迪歐旁邊給伊歐找了個坐的地方。迪歐是伊歐的姐姐,雖然不是雙胞胎,長得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洛蘭對伊歐的感情就和伊歐的兄弟利亞姆一樣。但我知道他曾經愛過她,就像現在他愛著她的姐姐迪歐一樣。事實上,我妻子滿十四歲的時候,他曾經單膝跪地向她求婚。但沒多久一半年輕人都這麼幹了。不用擔心,她做了一個聰明而正確的決定。

基爾蘭的孩子們圍在他身邊,他妻子親吻了他的嘴唇,我親吻了他的眉毛,抓亂了他的紅頭髮。我弄不懂女人們在絲廠收了一天蛛蟲絲之後為什麼看上去還是如此惹人喜愛。我臉型瘦長,生來就相當英俊,但採礦生活改變了我。我很高,而且還在長高。頭髮的顏色像陳舊的血,虹膜是銹紅色,和奧克塔維亞·歐·盧耐的金色眼睛別無二致。我的皮膚緊繃而蒼白,但布滿傷痕,燒傷或是割傷。過不了多久,我的模樣就會變得和達戈一樣結實,或者和納羅叔叔一樣疲憊。

但女人們遠比我們強,遠比我強。雖然要在絲廠幹活,身上還背著孩子,她們依然美麗活潑。她們身穿長過膝蓋,有層層褶皺的裙子,半打襯衫的紅色各不相同。始終是紅色。沒有任何其他顏色。她們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來的蝴蝶結、緞帶和花邊,不知道會給她們添上多少光彩。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紋章。一個粗糙的紅圈,裡面有支箭,還有交叉的陰影線,質地摸上去很像骨頭。和我很配。但和伊歐不配。她的發色和虹膜有著和我們的種族相襯的顏色,但她也許和立體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屬一族。她有這個資格。然後,我看到她在洛蘭頭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媽媽釀的米酒。如果我們是神創造的,那麼她確實被創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來。但當我向她身後望去時,我笑不出來了。舞者們飛快地奔走著,一百條裙擺在旋轉,一百雙靴子跺著地面,一百雙手拍擊著。在這一切之中,在他們頭頂,一個孤零零的骷髏頭高懸在冰冷的絞刑架上。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陰影,向我提醒著我父親的命運。

挖掘是我們的天職,而他們卻不允許我們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條殖民地聯合會的法規。我父親在絞刑架上搖晃了兩個月,最後他們砍下他的頭骨,把其餘的骨頭碾成了塵土。那時我只有六歲,但第一天我就試圖把他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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