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奴隸 第二章 城鎮

我的衣服抵擋不住下面的溫度。最外層已經差不多熔穿,第二層眼看也要完蛋了。掃描儀銀光一閃,我幾乎沒注意到,數值已經到手了。我又暈又怕,倒替著雙手離開鑽頭,一點一點讓自己遠離那可怕的高溫。突然,我的身體被什麼東西鉤住了。我的腳卡在了爪形鑽機的一根指狀鑽頭下。一陣恐慌從我身體深處涌了上來,我倒吸一口氣,眼睜睜地看著靴子的後跟在慢慢熔化,第一層很快不見了,第二層也冒起了泡。接下來化掉的就是我的皮肉了。

我吃力地深吸一口氣,把幾乎衝口而出的尖叫硬生生咽了下去。我想起了我的刀。那刀和我的腿一樣長,刃口呈弧形,看上去相當兇殘。被機器卡住的時候,這東西可以讓你截肢脫身,還能給傷口燒灼止血。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大多數人被卡住時都會驚慌失措,而這種半月形的恐怖工具正是給手腳笨拙的人準備的。我把摺疊起來的甩刀從刀匣里彈了出來。儘管滿心恐懼,我的手還算靈活。我輕輕划了三刀,三刀都割在納米塑料上,沒有碰到皮肉。割完第三刀,我把手往下一伸,使勁把腿拽了出來。我的指節在鑽頭邊上擦了一下,一陣灼痛射穿了我的手掌。皮膚焦裂的氣味竄到我鼻子里,但我已經爬出了地獄的熱浪,爬回到懸吊式座艙里。我放聲大笑,感覺卻像是在號哭。

叔叔是對的。我犯了個錯誤。但我死也不會讓他知道這一點。

「蠢貨」已經是最好聽的詞了。

「瘋子!你他媽的是個瘋子!」洛蘭吼道。

「瓦斯值非常低。」我說,「繼續掘進吧,叔叔。」

停工哨聲響起,拖車運走了我今天採掘的氦-3。我從機艙里脫身出來,把鑽機留在了深深的巷道里。輪夜班的人會來接手的。我精疲力盡地握住繩子,讓上面的人把我從一公里深的豎井拉上去。我一路向上滑行,出了豎井,灼傷的手背滲著血。沿著新礦井幽深的K形傳送帶走上一公里,就是最近的重力浮梯了。我和基爾蘭、洛蘭一起走過去,和其他人會合。黃色的照明燈從洞頂垂下,晃來晃去,活像一群蜘蛛。

我們走到矩形浮梯跟前,我的族人和伽馬家族的三百個工人已經把腳固定在金屬安全桿下了。我怕叔叔氣得沖我吐口水,就躲開了他。其他人讚許地拍著我的背。和我差不多的年輕人們覺得桂冠已經是我們的囊中物了。他們知道,我這個月的氦-3毛產量超過了伽馬家族。而老傢伙們卻在嘀嘀咕咕,罵我們是蠢貨。我藏起受傷的手,把腳固定好。

重力一變,我們猛地向上升去。一個下井不到一星期的伽馬族小子忘了把腳放好,六千米的垂直爬升中,他只能張著手腳浮在半空里。我的耳膜鼓脹起來。

「那伽馬小鬼飄起來了。」巴羅笑著對蘭姆達家族的人說。

這只是件小事,但看伽馬家族的雛兒出醜還是很讓人愉快的。他們能領到比我們更多的食物、煙草和一切,因為他們有桂冠。我們無法不去恨他們。很快桂冠就是我們的了,我想。不知現在他們是不是已經在恨我們了。

我覺得那小子的苦頭已經吃夠了,伸手抓住那小毛孩的防熱服,把他拽了下來。小毛孩?不。他頂多比我小三歲。

那孩子看到我血紅色的防熱服時已經累得半死,但他還是渾身一僵,不敢直視我——這同時也使他成為唯一一個發現我受傷的人。我沖他使了個眼色,那小子嚇得快把屎拉在褲子里了。誰都會有這樣的時候。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地獄掘進者時的情形。在我眼裡,他就是一位神。

現在他已經死了。

升降梯頂端的中轉站是個用金屬和水泥建成的灰色洞穴。這兒離熱熔鑽很遠,我們脫掉上衣,大口呼吸著新鮮涼爽的空氣,不一會兒,我們身上的臭氣和熱汗就把這裡變成了個大泥坑。燈光在遠處一明一滅,警告我們不要靠近中轉站的另一頭。那邊是磁力運輸車的水平軌道所在地。

身穿銹紅色工作服的工人們排成一隊,向運輸車蹣跚走去。我們這夥人從不跟伽馬家族的人混在一起。一半人背上有代表蘭姆達的L形標誌,一半人背上是代表伽馬家族的深紅色手杖。兩個穿猩紅色衣服的工頭,還有兩個渾身血紅的地獄掘進者。

在一個錫罐子小頭目的監視下,我們步履沉重地從磨損的水泥地面上走過。他們個個沒精打采,頭髮凌亂而骯髒,和他們簡陋的灰色杜羅鋼護甲一樣。這種護甲能擋住普通的刀,但擋不住離子武器,脈衝刀和激光切起它來跟切紙沒兩樣。但我們只在立體全息影像里見過那些東西,灰種守衛根本懶得向我們展示武力。震擊槍晃晃蕩盪地挎在他們身體一側,但他們心裡很清楚,這些不會有派上用場的機會。

服從是至高的美德。

灰種人的頭子,滿臉油污、相貌醜陋的丹恩沖我扔了塊石頭。他的皮膚因為日晒,顏色略深,頭髮卻和其他灰種人一樣灰暗無光,雜草般稀稀拉拉地搭在眼前,而他的眼睛活像兩塊在灰堆里打過滾的冰疙瘩。他所屬色族的紋章是灰色的,形似一個捲曲的數字4,旁邊還有幾根橫條,從手掌一直延伸到手腕,殘忍而死板,和灰種人的個性一樣。

聽說醜八怪丹恩是歐亞大陸前線撤下來的老兵。天知道那是哪兒。他丟了一條胳膊,但沒人想出錢給他買條新的。他現在用的是個型號很舊的置換品,這讓他很自卑。我故意瞄了那胳膊一眼。

「你今天好像很開心,寶貝兒。」他的嗓音像我防熱服里的空氣一樣酸臭又沉重,「當上大英雄了,是吧,戴羅?我一直覺得你能變成大英雄。」

「大英雄是你才對。」我沖他的假胳膊揚了揚腦袋。

「你覺得你挺聰明,是吧?」

「我只是個紅種人。」

他沖我擠擠眼。「替我向你的小鳥兒問個好。她已經會下崽兒了吧,」他舔了一下牙齒,「就算男人是個鐵鏽種。」

「我沒見過鳥。」除了在立體全息影像里。

「算你會說。」他咯咯笑了。「等等,你要去哪兒?」我轉身想走的時候,他忽然說,「難道不應該向你的上級鞠一躬嗎?」他邊說邊向其他守衛竊笑。我一點都不在意他的譏諷,轉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叔叔目睹了這一切,厭惡地別過了臉。

我們從灰種身邊走了過去。我不在乎鞠一兩個躬,但如果有機會,我大概會割斷那醜八怪的脖子。儘管這跟乘上火炬飛船到金星兜一圈一樣是異想天開的事。

「嘿,達戈,達戈!」洛蘭沖伽馬家族的地獄掘進者喊道。別的地獄掘進者都只能風光一時,那人卻是個傳奇。我也許能超過他。「你今天幹了多少?」

達戈露出一絲假笑,蒼白的窄臉皺得像塊有了年頭的皮子。他點起一根長長的煙捲,噴出一團雲霧來。

「不知道。」他慢吞吞地說。

「說啊!」

「我可不在乎。毛產量並不重要,蘭姆達家族的小子。」

「鬼才信你呢!他這周的產量有多少?」洛蘭嚷道。我們開始上車,人們點起煙來,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專心地傾聽著他的回答。

「9821公斤。」一個伽馬族人用誇耀的語氣回答。這個答案讓我微笑起來,身子往後一靠。年輕的蘭姆達人開始歡呼。老傢伙們沒有反應。我滿腦子想著伊歐會怎麼使用這個月的糖。我們從沒掙到過糖,有過的也都是在牌桌上贏的。還有水果,聽說得到桂冠就能領到水果。說不定她會把水果分給飢餓的孩子們,好讓殖民地聯合會知道我們不需要他們的獎勵。至於我,我會把水果吃掉。填飽了肚子再談政治。她會為一個理想付出熱情,而我的熱情只屬於她。

「你們贏不了。」車開了,達戈故意拖長了調子說,「戴羅是個毛頭小子,但腦袋不傻,他明白這一點。是不是,戴羅?」

「管我是不是毛頭小子,我都會贏你。」

「你確定?」

「確定得不能再確定了。」我沖他擠擠眼,拋了個飛吻,「桂冠歸我們了。這回叫你的姐妹們到我們區找糖吧。」我的朋友們用防熱服面罩拍著大腿鬨笑起來。

達戈盯著我,叼住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頭亮起來,燒得飛快。「這就是你的下場。」他對我說。半分鐘之後,那根煙就只剩灰燼了。

下了運輸車,我和其他人一起擠擠挨挨地走進浴室。那地方是個狹小的金屬屋子,很冷,長著霉。幾千名工人在這裡脫下穿了幾個小時,又是汗又是尿的防熱服,在這裡做空氣浴。這兒聞起來就是這麼個味道。又臭,又暗,地上很臟,牆壁咯吱咯吱響。水泥裂開縫的地方積滿了毛髮和皮屑。

我剝下防熱服,戴上浴帽,赤身裸體地向最近的透明浴槽走去。同樣的設備在浴室里有好幾排。光著身子的男人和半大孩子們互相推搡著,輪流把自己弄乾凈。馬達的嗡嗡聲和漏氣聲不絕於耳。沒有人跳舞,沒有人炫耀地做後空翻。能讓我們產生某種同伴情誼的只有疲憊和手掌輕輕拍擊大腿的聲音,那聲音和唰唰的淋浴聲混在一起,醞釀成某種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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