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第三次巨變

在中國漫長的文明史上,巨變也是很少見的。

就我所知,這樣的巨變一共有三次。

哪三次呢?第一次巨變是從仰韶時代到龍山時代,第二次巨變是從春秋戰國到秦漢時代,第三次巨變是從鴉片戰爭到今天,而且這次巨變尚未結束。

第一次巨變發生在史前時期,因此沒有太多的文獻記載,大部分的證據都是靠考古得知的。從考古學的發現來看,在仰韶時代,農業、畜牧、服飾、房屋都已經成熟,人類基本的物質生活已有保障;音樂、舞蹈、繪畫也都已經出現,精神生活也不虞匱乏。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個相較於後世更為太平祥和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基本上十分平等。從出土的墓葬中可以得知,聚落內部貧富差距並不大,頂多這個墓多兩件陪葬的陶器,那個墓少兩件陪葬的陶器。聚落與聚落之間,有規模大小的不同,但並沒有戰爭的痕迹。

但到了龍山時代,中國各地忽然興起了築城運動,聚落間的戰爭跡象到處都是。而聚落內部的貧富差距也急速擴大,有的墓規模宏大,陶器、玉器、漆器塞滿整個墓穴,甚至還有殉葬者出現;有些墓則簡陋狹小,找不到多少陪葬品。聚落與聚落的層級分化也開始出現,中心聚落越來越大,中小聚落被不斷壓榨。聚落內外,上層剝削下層的體制開始出現,這就是第一次巨變。

在第一次巨變之後,脫穎而出的是一批叫作「血緣貴族」的人,他們建立了一個以血緣宗法進行統治的新時代。這個時代長達近兩千年之久,貴族們憑藉著自己神聖不可侵犯的血緣,掌握了所有政治、經濟資源乃至這個時代最高等的知識和技術。儒家典籍中所傳頌的夏商周三代,便是這樣的時代。

在那個時代,血緣可以決定一切。所謂封建宗法秩序,就是一個人的政治和社會地位,在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決定了。

在正常情況下,庶子無論如何賢明,都不能取代嫡子;小宗無論怎麼傑出,都不能取代大宗。父親是貴族,那麼兒子也是貴族,子子孫孫都會是貴族;父親是奴隸,那麼兒子也是奴隸,子子孫孫都會是奴隸。

有同學曾經問我,儒家經典傳頌的三代是不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對於這個問題,也沒有標準答案,要看你在三代生下來是誰。如果你生下來是貴族,那就很美好;如果你生下來是奴隸,那就很不美好。

現代人聽起來,會覺得這樣極端缺乏社會流動的時代,真是太可怕了。但天下所有的事物,有缺點必然也有優點,否則它不可能存在。貴族時代有一個很大的優點——這是一個極其安定的時代。

如果政治和社會地位是註定的,那麼你取代不了別人,自然也不必擔心被別人取代。你不必為了改變自己的地位而費盡心思,因為這幾乎沒有意義。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每個人所要想的就是如何盡好這輩子該盡的本分,如何做好這輩子註定該扮演的角色。

在這樣的社會中,如果你生為貴族,你的富貴和榮耀全部來自祖先,你的責任就是發揚祖先給你的榮耀,並且將它代代傳遞給子孫。

如果用一個字,來形容三代古典文化的核心,那就是「禮」。因為對貴族而言,一個靠血緣關係來運作的社會,就如同一個大家庭,家人之間不會講「法」,只會講「禮」。

這樣的思想,對中國文化的影響極其深遠。在中國人的心中,「法治」始終不是政治上的最高境界,政治最高的理想是「禮運」。上位者不應該用「法」來「治」天下,而是用「禮」來「運」天下。各位可以用心體會其中的差別,《禮記》的《禮運篇》就是在講這個道理。中國古典文明的精華,就盡在一個「禮」字上頭。

但隨著時間的巨輪繼續轉動,這樣輝煌燦爛的文明也迎來了它的末路。滅亡古典文明的並不是其他階級,而是貴族自己。

隨著貴族生活的日漸腐化和墮落,傳統的禮教逐漸被遺忘,用古人的話來說,就叫作「禮壞樂崩」。而由於貴族之間的不斷激烈內鬥,中國文明也迎來了第二次的巨變。

從春秋戰國開始,貴族間相互征伐,進行戰爭。戰場上講究的是智慧與力量,而不是血緣。沒有人因為敵人擁有神聖不可侵犯的高貴血統,就甘願在戰場上跪地求饒。只要有智慧與力量,就算是平民百姓,隨時都有機會取代貴族接任要職,於是「布衣卿相」的局面開始來到。

這場歷經數百年變局的最後象徵,就是秦末陳勝起事時所講的那句話: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如果讓三代的人聽見這句話,他們一定會覺得驚駭不可思議。陳勝出身只是個幫人耕田的農夫,是社會的底層,當時如果連社會的底層都知道血緣不可靠了,人的地位是可以改變的,那麼以血緣維繫社會秩序的古典文明,自然會土崩瓦解。

秦滅亡了六國和統治它們的貴族,而古典文明所留下最後的貴族——秦,也在轉眼間滅亡。以「貴族」為主體的時代,在中國歷史上就這樣一去而不復返。

巨變的核心,其實就是文化和支撐這個文化的主體階層的改變。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文化,每一種文化都需要靠一個階層來信奉它、執行它、支撐它。三代古典文化,終歸一個「禮」字,而支撐它的就是這批血緣貴族。

但在血緣貴族消失之後,經過了無數的紛紛擾擾,產生了一個新的主體階層,也就是我們後世所說的「儒生士大夫」們。這批人從小讀著孔子書,靠著這些學問當上官員,當官後支持社會跟政治的運作,等退休後回到鄉里教化民眾。他們時常到處作詩、題碑、著書,他們的流風餘韻直至今日都還處處可見。

儒生士大夫這個階層,固然有許多問題。今日也有許多中國人,往往將近代落後西方的責任歸咎於他們。但他們在中國歷史上也有著莫大的貢獻,中華文明曾受到無數次外族的入侵,卻始終沒有像其他古文明一樣滅亡,傳承到了今日終不斷絕,便是靠無數的儒生士大夫,在歷史上艱苦卓絕地支撐著這個偉大文明於不墜。

儒生士大夫這個階層,和他們所代表的儒家文化,也同樣延續了近兩千年。但在鴉片戰爭之後,中國迎來了第三次巨變,一切都徹底地改變了。

鴉片戰爭至今已有一百七十多年。姑且不論我們和一百七十多年前的中國人有多麼不同,但這場巨變最大的象徵,便是透過廢除科舉、廢除讀經、五四運動、提出將線裝書丟進茅坑裡……一系列的努力,中國人終於將「儒生士大夫」這個階層徹底剷除了。沒有了這個主體階層的支持,儒家文化也隨之轟然倒地。

當然,或許有人會問,今天不也有許多人講儒家文化嗎?怎麼能說儒家文化轟然倒地呢?

一個文化之所以是活著的,不在於有人講,而在於有一群人具體地實踐它。試問今天的社會可有一個階層,將儒家文化當成是信仰的中心?當成是生活的方式?當成是奮鬥的目標?如果沒有,那麼它就只是一種過去的文物,就像埃及文化、兩河文化一樣,只能送進研究所和博物館了。

其根本的關鍵,在於我們今日的教育,已是西方知識體系的產物,這和中國傳統對讀書人的訓練與要求是完全不同的。「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沒有主體階層,自然就沒有文化。

第三次巨變,迄今尚未結束。因為我們還沒找到,在三代的古典文化和秦漢至明清的儒家文化之後,中國人應該奉行什麼樣的文化。在血緣貴族和儒生士大夫之後,又會需要什麼樣的主體階層來支撐這個文化。

如果簡單地把第三次巨變發生至今,分成前後兩期,第一期大概是從鴉片戰爭到抗日戰爭勝利,當時追求的目標是「救亡圖存」。中國要如何在列強的各種侵略之下,能夠生存下去。

各位不要以為這個事情很簡單,在當時亞洲只有中國、泰國跟日本沒有亡國,其他的國家幾乎都在外國人的統治之下。在那樣的危局中,靠著多少先賢先烈的奮鬥,這個國家總算生存下來。

從抗日戰爭勝利到今天,追求的目標就是「富國強兵」,我們就活在這個時代之中。

可是富強之後,還有更重要的題目,這就是這一代和下一代所要面對的問題。在第三次巨變之中,我們如何找出新時代的出路究竟在哪裡?

我當初在台灣大學開設「中國古代歷史與人物」這門通識課,內容包括孔子、秦始皇、漢武帝和王莽。但由於這本書的篇幅有限,我重點只講秦始皇這個人,以後有機會我再和各位談談其他的人物。

我為什麼開設這樣的課程呢?因為這些人物的共同特徵就是:他們都活在第二次巨變的時代,也都嘗試著替他們的時代找到一條出路。

我希望用歷史作為範例,讓各位來看看第二次巨變中最傑出的人們,他們是如何面對巨變,如何創造了一個新的時代。

如果各位能夠明白這一點,才會讓活在第三次巨變的我們,有可能少走冤枉路。更重要的是,明白他們的成敗得失,才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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