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一綹頭髮

「來吧迪克,讓我聽你說說你的故事,正好今天誰都不在——」

那是一個寒夜。我和迪克在靜謐的酒店吸煙室裡面對面坐著。我一邊催促著迪克打開他不輕易開口的話匣子,一邊把火爐里的火苗攪動了下。

「怎麼樣,要不我去拿點熱紅茶什麼吧?」

「算了,那倒不必。」

迪克回應了一句,暖爐的火光把他的臉龐映得泛紅,照著他那寬闊而堅實的額頭。他好像陷入了沉思,目光一直盯在火苗搖曳的光影上,過了半晌才用多少有些日本人口音的英語開口道。

「我想說給您聽的這些事兒,其實到現在為止還沒和任何人說起過。不過我最近也必須要離開這裡了。我這條腿,就像您看到的,多虧了這溫泉的功效,已經好了很多。現在不用拄著拐杖都可以走山路了。我的重傷差不多全好了。所以估摸著大概再過一周就能動身,不過就算動身,也不大會回橫濱。」

「這麼說來,要回去哪裡呢,你在橫濱不是有家么?」

「恩,是啊,我家在橫濱。父親和母親也還在世。我不僅是出生在日本的,母親也是日本人,所以我的故鄉除了日本也沒別的地方。不過雖然如此,我大概,會去上海之類的地方生活吧。因為只要腿傷恢複了,身體還是好的,又還年輕嘛。」

「那麼迪克,你多大了?」

「在日本是二十七歲——按西方的演算法,到今年十二月剛好滿二十六歲。不過你問這個問題還不如聽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呢。在我要離開日本的時候,本以為不會對任何人說這些話,就這樣離去。不過,在酒店裡的這段時間,結交了您這位朋友,所以就只想請您聽聽我的事。話雖如此,不過對於這個事,現在也沒必要堅守秘密,因為和這事情有關的這些人,除我之外一個都不在了。而且我也馬上就要離開日本,所以即使您聽了這個故事,覺得有趣,把它寫成一個故事,我也不會抗議。豈止不會抗議,我甚至還有幾分希望藉助您筆墨的力量,讓這個可怕的事被更多的人看到。因此,我首先必須要和你坦白的一個事情是,關於這個腿傷,這個老實說就像剛剛提到的,並不是地震時被壓到受的傷,而是被搶打傷的。」

迪克這樣說道,看著我驚訝的臉龐,從口袋裡掏出裝了煙絲的煙管,深深地坐到安樂椅上,擺出要講長篇大論的悠然姿勢。

「雖說是被槍打到的,也是發生在地震時的事情,但原因卻不是地震,而是因為一個女人。那個,不知您是否還記得來花月園和大酒店參加舞會時,有一個叫奧爾洛夫的俄國女人,她經常帶著年輕的西洋人或混血男性一起過來,年齡大概在二十八九左右,有著一種恰似野獸般的奇妙魅力,而且在那高大膚白的身體上總穿著引人注目的衣裳。待會兒,你會慢慢了解那個女人有怎樣的身份,是怎樣的性格。不過不管怎樣,那個時候不管她去哪兒的晚會,那份不可思議的美麗和奢華的愛好都是出類拔萃的。雖說許多女士和紳士們都認為她是危險且骯髒的女人而不和她來往,但是要我們來說,只是因為他們對這種來歷不明的亡命俄國人身份,以及在橫濱一帶鮮見的妖艷型女性出於本能的妒忌和反感吧。在橫濱這個地方——恐怕也不僅僅是橫濱,在東洋的港口及殖民地,不論哪兒都有著這種令人討厭的習氣——偶爾來了個稍微與眾不同點的外國人,原住的外國人就會像事先相互打過招呼般,一致排斥那個人,不讓他融入他們的社會。這種氣量狹隘、令人不快的風氣,在世界大戰之前還沒有那麼的激烈。但戰爭後,自從美國人和英國人驅逐其他外國人並獨佔東洋在商業上的權力後,就變得越來越嚴重了。只要不是盎格魯-撒克遜人種,那麼豈止不會當作自己的同伴,甚至會將之視為野蠻人來對待。法國人因為戰爭時是他們一夥的,還沒有那麼被厭惡,但德國人和俄羅斯則被他們嚴重疏遠。特別是如果那個人剛好帶有某種壓倒他們的優質特性的話,他們就會說他的壞話,這種嫉妒的現象並不少見。因此,奧爾洛夫夫人在社交界不受待見這件事情,對於我們來說反而是意外的好事。為什麼這麼說,因為我們也是——像我們這樣的混血兒——即使國籍屬於盎格魯-撒克遜,也會因血緣的不純粹,且不說表面上,反正事實上是被厭惡的。

「您——雖然這有點跑偏話題了——對於我們這樣的雙重國籍者,並且在命運上卻不屬於任何國家的人,您到底怎麼看待呢?也有人說,我們被排斥的原因不是因為血緣不純粹,這麼想,只是我們自己的偏見,其實是因為混血兒裡面有很多低能兒和不良少年,所以才被世人所討厭。但是,要這麼說的話,那麼生下我們這樣畸形之人的罪孽,又該由誰去背負呢?我們裡面有大部分在日本出生,但不懂日本的道德,說來,也沒有充分受到西洋流派的教育,所以,變成低能兒、不良少年,這也是不得已的結果。且不論這是社會的罪孽還是父母的罪,但至少不是我們自身的罪吧。雖然在我們當中,當然也會有很受人們尊重和信任的人,但一般來說,和普通的西洋人以及和普通的日本人相比——還是不能受到相對等的對待,而且他們自己也覺得受到歧視。所以,當我們發現奧爾洛夫夫人的時候,就像眾多的蜜蜂擁圍著一朵鮮花,全都聚在她的周圍,崇拜著她。而且,那些所謂的「一本正經」的淑女和紳士們越是詆毀她,我們就越傾心於她的美貌。關於她的年齡,實際上比我們要大十歲以上,大概有個三十五六歲吧。不過像那樣緊繃的肌膚和曼妙的身體,到底無法辨別她的真實年齡。我剛剛提到,從外表看來也就二十八九的樣子,但是有時候她化妝化得像是只有二十歲左右,若是只看她那沒有一點鬆弛感的雪白肩膀及堅挺的胸脯,就算說是十七八歲小姑娘的身體也不會有人懷疑吧。她臉蛋圓潤,大嘴,下巴略張成方形,鼻子是像一般俄國人那樣的短鼻子,鼻孔恰如虎頭狗那樣正面張開成『八』字。我所說的『野獸般的魅力』以及『不可思議的美』,主要就是因為那下巴和鼻子,但如果少了她那瞳孔的驚人威力,那麼容貌恐怕也只能淪為一般的『野獸般的』樣子,那種不可思議或許也不過是一種醜惡吧。那雙眼眸若說是用來看東西的,就太亮了,那是如火燃燒般碧綠的、大大的、有時看起來像海一樣遼闊的兩個水晶體。她經常有心情不好而皺眉的習慣,那時,眼眸更加的濕潤與深邃,讓人覺得彷彿會從那裡掉落閃閃發光的露珠。僅僅這些,都還不足以描述她所有獸性般的美。在日本的戲劇當中,有一出披著紅髮和白髮而跳的名為《石橋》的舞蹈,我剛看到她的時候,就想起了《石橋》里獅子的精靈。因為她的發色剛好就是那種紅。雖然在西洋人裡面天生紅髮不足為奇,經常能看到,但要說她頭髮的色澤,我從未見過那樣就像現在這火爐里燃燒的、煤炭般濃烈的紅。她剪成短髮,從正中央分開,不過,頭髮濃密得像是插不進梳子,纖細蜷曲,像月暈似的向左右擴散分開。而且,臉龐的外圈,因為這頭髮而顯得特別大,壯觀得就像獅子的頭。還有那讓頭部不會顯得太大的、豐盈的體態,肉感結實的胸脯,勻稱而柔軟的手臂,以及在沉甸結實的臀部下面,那兩條如同優美的波浪般伸開來的腿——啊,如果您覺得我的話是言過其實的話,那就讓我為難了。即使在那個時候,也有人說『像那樣的女人哪算什麼美人,那張臉最多就是淫蕩』那樣的話,那樣想的人就隨他們怎麼想好了。我絕不認為我有一點兒誇張,甚至是現在和您這麼說著的時候,都覺得那個女子的美麗還鮮活地浮現在眼前。

「那個時候,最熱烈地渴求奧爾洛夫夫人歡心的男人,是我、傑克和鮑勃。我們三人如痴如醉地糾纏於她,其他的男人或許是吃驚於我們的激烈競爭,全部罵我們『他們就是白痴』,都放棄了。留下來的三人,心裡都想著等到另外兩個人放棄就好了,但是這樣一來卻更加發現她的珍貴,於是三人愈發陷入戀愛的深淵。傑克也好,鮑勃也好,都是被人嫌棄的有著非純粹血統的年輕人,從小就因為這樣的境遇而和我關係親密,所以我們並沒有出格地吵架。但是,傑克對鮑勃,鮑勃對我,我對傑克,都變得相互牽制、嫉妒、猜疑,這也是沒有辦法的。這樣不知不覺中,奧爾洛夫夫人的服裝和隨身物品都變得奢華起來,她的衣櫃里華貴的東西也不斷增加。這是由於我們三人,都像把貢品敬獻給女王那樣,一人送了毛皮,另一個人就送寶石過去,爭相贈送高價禮物。她經常這樣說道:『亡命到日本之前我經歷了各種苦難,已經不想再受苦。我原本就喜歡享樂奢華的生活,但是丈夫因為革命而死了,我也已經回不了故國,所以如果有真心愛著我,理解我的興趣和癖好並能給予我想要的生活的男人,那麼和他結婚也無妨……』並且經常開玩笑似的問我『你家有多少資產』『那些資產全都會繼承給你嗎』『我如果成為你妻子,你能讓我過怎樣奢侈的生活呢,你父母會允許你和我結婚嗎』之類的問題。讓我不知不覺地有種在三人中自己最得寵的感覺。我向她表明:我家中的財產,在父親死後大部分都會成為我的東西,自己也喜歡奢華的生活,沒有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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