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富美子的腳

先生:

我作為一介不成熟的學生,從未與您謀面,卻突然給您寫去這樣的信,冒昧之處,還望見諒。在您百忙之中叨擾,很是惶恐,我想告訴先生的這個故事很長,但我還是想由衷地請求您,能從頭到尾讀完它。

說這樣的事情,也許您會覺得我有些沒頭沒腦,然而,我竊以為,這個故事對於先生來說,也不是那麼無趣的事。如果您覺得這有些價值,可作為您以後寫作的材料,我是一點意見也沒有的。不,豈止沒意見,相反我會覺得非常榮幸。老實說,我其實是希望有朝一日先生能把它寫成一部小說,正是抱著這樣的野心,我才寄出了這封信。若不是先生,若不是我所崇拜的先生,那麼幾乎不會有人能理解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那可悲又不可思議的心理。除了先生,沒人會對這個主人公的境遇寄予同情。——雖然,這是我寫這封信的最初動機,而且,只要您能傾聽這個故事,我就已覺得十分滿足了。不過,如果可以,我還是想請您把它變成您寫作的素材。說這樣太過自以為是的話,或許您會生氣,但是,如果可以,那麼這個故事的主人公肯定也很高興。不管怎樣,我堅信,這個故事所呈現的事實,即便對於先生這樣想像力豐富、迄今大概已有無數閱歷的人來說,也絕非沒有一讀的價值。所以,儘管這是我這樣沒有文才的人所寫的、並沒出彩的東西,但我還是想鄭重請求您,抱著對這個事實的好奇,請一定讀完為止。

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前段時間已經去世。他的姓氏是冢越,這個氏族從江戶時代開始,就在日本橋村松町以典當鋪為業,而我要講述的冢越,聽說從先祖數下來正好是第十代。去世的時間剛好在兩個月前——今年二月十八日,時年六十三歲。據說他在四十歲左右患上糖尿病,本來像相撲選手一樣肥胖,然而從五六年前開始,又並發了肺結核,結果一年比一年瘦弱。從死前一二年開始,已經瘦得像根纖絲,於是他到鎌倉七里浜的別墅待了好一段時間。而在那期間,相比糖尿病,肺卻是愈加糟糕起來,最終奪走了他的性命。移居到鎌倉時,因為自己隱居休養,便把店鋪移交給了養子角次郎,所以家裡的人都「隱居隱居」地叫他,所以,我在這個故事裡也稱他為「隱居」。這個隱居和東京的家人關係非常不好,在臨終斷氣時,趕來送終的也只有他唯一的女兒,也就是角次郎的夫人初子。冢越家是江戶的世家,即便在東京市內也應該有好幾家有勢力的親戚,但是在隱居生病期間,並不見這些親戚們來看望,葬禮也操辦得很簡陋、清冷。因此,詳細知曉隱居生病的情況以及去世前後情況的人,只有那時在他枕邊親密服侍的傭人阿定、小妾富美子以及我三人。在此,我得先交代下我和隱居的關係,以及我自己的身世境遇。我出生於山形縣飽海郡,今年二十一歲,是美術學校的學生。我家和冢越家有著相隔非常遠的親戚關係,所以我初次出門到東京時,因為也沒有其他可依靠的人,在到達上野的停車場後,便直接揣著父親的信去拜訪位於村松町的當鋪。那個時候,還是隱居當家的時代,我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這個人的關照。因這個緣故,我在那之後也去了村松町兩三次。不過,隱居和我的交往變得更加親密,而不再只是為了面子上的情分,卻是始於這個時候——是這一年或半年以來的事。這個故事的主人公,雖說是隱居,但是除此以外的女主人公小妾富美子,以及說此故事的我,也在這個故事中糾纏在一起。我在其中絕非只是扮演著一個單純旁觀者的角色,從某種角度說,也許是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而且,我在對隱居的心理進行說明的同時,也許也是對我自身心理的解剖。

我和這位隱居,是因為什麼而關係親密的呢?其實,與其這樣說,不如說我是因為什麼而開始接近這位隱居的——故事首先得從這個問題說起。無論從興趣、知識還是一個人的整體性情來說,我這個在山形縣的鄉下長大的青年,和出生於舊幕府時代的江戶下町的老人隱居,都完全沒有共通點。我作為初次進城的一介鄉野書生,憧憬著西洋的文學、美術之類,目標是將來成為一個洋畫家。隱居則屬於非常地道的江戶兒 ,崇尚德川時代的老習慣與傳統。在我看來,這是個多少有些裝腔作勢的老人,有著惡劣裝行家的下町趣味 。因此,無論在誰看來,隱居和我,都完全不是在一個領域的人,絲毫沒有一起交談的可能。這樣的兩個人會相互變得親密,這自然是我主動接近隱居的結果。從隱居的角度說,親屬及親人們都嫌惡疏遠自己,這時,哪怕我是親緣關係很遠的人,但是叫著「隱居先生,隱居先生」,時常去拜訪他,他心裡自然也會開心吧。特別是快死時,小妾富美子另當別論,我若是不能每天出現在病房,他就不答應。但是,若非是我最初主動去接近他,那麼我們絕不可能到如此親密的程度。不曉內情的人,似乎非常善意地解釋說,我是同情隱居被親戚及家人拋棄的遭遇,所以才會一而再地去拜訪,但是被這樣說,我其實非常羞愧難當。我接近隱居,完全不是因為那樣高尚的動機。老實坦白地說,我去見隱居,相比隱居,其實我是想見富美子。當然,並不是說我有什麼非分之想,見了她就要把她怎樣怎樣,而且即使生出這樣的非分之想,我也知道,這是我這樣的鄉野書生所不可企及的奢望。但儘管如此,富美子的身影仍然一直不時地浮現在我眼前,哪怕十天不見,我就思念得坐立不安。因此,我就找了各種各樣的借口,沒事就去隱居的家裡。

族人排斥隱居,始於隱居迷上在柳橋做藝妓的富美子,並把她帶進自己家門之後。聽說,那是前年十二月的事,當時隱居六十歲,而富美子那年剛滿十六歲成為正式藝妓。本來在那之前,隱居的放蕩似乎就已成問題,但是也許大家覺得他年輕時便出入花街柳巷,而且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差不多時候自然就會消停下來吧,所以當時親戚間也沒太多關於他的閑話。據我聽來的說法,隱居自二十歲結婚以來,換了三次老婆,自三十五歲和第三個老婆離婚後,就一直過著單身生活。(唯一的女兒初子,是和第一個老婆生的小孩。)他這樣屢屢地離婚,除單純沉迷於吃喝嫖賭外,在其癖性中其實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原因,只是一直以來,誰也沒有發現。豈止是老婆,即使找藝妓,隱居也是非常見異思遷的。剛以為他會疼愛哪個姑娘了,不到一個月他就馬上厭倦而迷戀上了別的女人。而且,明明是這樣的酒色之徒,他卻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戀人——彼此相愛的人。在此之前,隱居愛慕的女人有很多,但是女人只是因為錢才把身體給他,沒有誰是真心回應隱居的愛情的。隱居作為活力十足的江戶兒,寬宏大量,通曉人情世故,男人魅力也算是達到普通水準,在這麼長時間裡,理應至少會有一個深交的女人。但是奇怪的是,他卻一直被女人嫌惡或者欺騙。或許,如前所述,因為他是個見異思遷的人,所以即使一時迷戀了,也沒有和女人發展到親密關係的時間。

「像他這樣的浪蕩公子,尋歡作樂是永遠也不會停消的。喜歡女人就包養好了,可如果固定在一個人身上,或甚至招了小妾,那反而不自由了。」

有個親戚經常這樣說。

但是,只有最後的富美子要另當別論。聽說隱居是在前年夏天認識她的,不過對她的熱情,之後一直沒有冷卻過,相反,隨著時間流逝,對她的迷戀變得愈加強烈。於是,那年十一月,她從見習藝妓成為正式藝妓時,自己就應承為她籌備一切,甚至還給了她獨立開業的錢。但是不久,他就覺得僅此而已的話,仍然難以忍受,於是也不管最終是做小妾還是做老婆,反正先把她帶到了村松町的家裡。但是,儘管隱居如此熱情,女人照例絕不是愛上他了。不管怎麼說,相差四十多歲,所以只要不是傻子或瘋子,這本是理所當然的事。富美子乖巧地聽從著被帶進家門,無疑是預料到隱居的晚景不長,是以財產為目的而來的。

我第一次在他村松町的家裡發現有個不可思議的女人,正是去年正月,在我年初順便去問候隱居的時候。我從位於當鋪里側的住房格子門敲門進入,來到裡面單獨另建的隱居的房間。「呀,宇之(我的名字叫宇之吉。隱居不知從何時開始省略成『宇之宇之』地叫我。被人叫作宇之,感覺就像下人,所以我很不喜歡),來得正好。進來吧,來,到這裡來。」

大概剛才一直在喝酒,隱居健實方正的額頭泛著紅光,雖然是在家裡,卻裹著暖烘烘的毛絲圍巾,鑽在被爐里,以江戶兒特有的、流暢捲舌的、彷彿說相聲般的語氣順溜地說道。那時我注意到,有個我沒怎麼見過的俏麗風流的女人,正和他隔著被爐相對而坐。我走進客廳時,女人把一隻手放到被爐架上,鬆開正襟危坐的膝頭,朝我這邊扭過脖子和胴體。說扭過「脖子」和「胴體」,是因為那時這兩樣東西是各自分開地、各以其獨特的美呈現在我的印象里。不直接一口說成扭過「身體」,那是因為這不能真實反映我當時的印象。換句話說,那柔美纖直的脖子和纖細柔軟而瘦削的胴體的動作,像此起彼伏蕩漾開去的漣漪般連動著。而且,哪怕已經轉向了我這邊,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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