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七

巳之介想通過央求母親來留住阿才的計畫,卻被善兵衛搶了個先機,那天下午更是對阿才下達了不可更改的最終宣言。阿露一早就躲在內宅,只是抽抽搭搭地哭。聽說事態緊急而從隱居所跑來的阿鶴,在聽善兵衛給她解釋清楚後才知,自己兒子與阿才之間發生了她做夢都沒想到的放蕩之事,於是再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或許是因為自己反被愚弄的不甘或恨意而突然地崩裂了,她反過來站在了兄長這一邊,憤怒之極,以至於都驚呆了:不管多疼愛巳之介,多喜歡阿才,那樣壞品行的傭人是一天也不能再讓她待在家裡了。

巳之介雖然也不好,但是自己對那女人那麼關照,所以更感覺她的所作所為可恨,乾脆就把她的父母都叫來,把她的不端行為一條條全都說給他們聽。對於如此怒不可遏的母親,善兵衛不住地安慰道:「算了,算了。」因為造成疏漏本也是由於自身的疏忽,罪過是雙方各佔一半,所以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不予傷害並遣返。很快,阿才就被帶到了主人與老夫人的座位面前,被委婉地訓責了一番。

「雖然你幹活非常勤奮,但是因為發生了有背家風的事情,所以你什麼也不用說,就這樣自己回家去吧。」

在善兵衛的這一番簡單說辭後,光看見她的臉便怒上心頭的老夫人連聲音都劇烈顫抖地說道:「自從你幹活入住以來,除中元年末等按時節發放的衣服之外,因喜歡你而特意為你添置的衣服已有滿滿一衣箱了,那些行李,我之後會讓小夥計給你送去,所以,不管怎樣,你先給我回老家去。」老夫人的這番言語里,充滿著厭惡的味道。

阿才安靜恭順地兩手伏在榻榻米上,直到他們全部講完後,便把袖子緊緊地貼在眉頭下,壓得彷彿眼球都會碎掉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老爺的話,我都明白了。既然您說我有背家風,那我也無可奈何。但是,突然說把我解僱,讓我一個人回老家,這樣回家的話,我不知道會被怎樣責罵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都是我自己蠢笨。但是老夫人,老爺,請你們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

終於,她一邊痛苦哽咽地飲泣,一邊神志不清地苦苦哀求道。善兵衛和阿鶴一時也只能沉默地皺眉看著她。

「也不是說你做了壞事。只是我們這裡有些情況,不能讓你再做下去了,所以請你乾脆點走吧。」善兵衛似乎也覺得這事有些燙手,試圖柔和地安慰她,但是阿才卻怎麼也不同意。

「不,我知道的。雖然,我也有嚴重的過錯,但是現在您突然讓我滾出去,這不管怎麼說都太無情了。」

她進而坦白了自己與巳之介之間的秘密,悲嘆自己遭到了怎樣窮途末路的困境。本來,事情的起因是由於巳之介的死纏爛打,自己因他的熱情而相信了他的花言巧語。雖然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欺騙了,但是隨著兩人之間變得越來越親密,如今自己已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他了,全心全意,無法自拔。雖說是主僕關係,但是那樣親密的情誼,就憑這一句冰冷的託詞就被驅趕出去,這實在是讓人傷心。「當然,我從來沒抱有過要做您家媳婦這種無法無天的野心,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樣當一個傭人,能侍奉在我所喜歡的、疼愛的少爺身旁就行了。如果那也不行的話,請讓我再待十天或半個月。然後,給我一個能讓我有臉應對老家那邊的借口。不然哪一天人們都說我是被上州屋的少爺像個玩具似的玩弄之後,隨隨便便地被拋棄而回家的,那不論對我還是巳之介而言,都是極其臉上無光的事。這絕非此時故意刁難,給你們出難題。」這些便是阿才的陳詞。

聽她親自坦白自己的罪過,毫無隱瞞地全盤托出並道歉,還有這聲淚俱下真切哀求道出的原委,老夫人倍感心酸,一時憤怒的心情,忽又變成覺得她也頗值得同情。於是讓阿才暫且先退下,又和善兵衛重新商量這件事。

站在母親的立場上來說,阿才自然是很可恨的,但是從阿才的角度來看,也許會怨恨處理太過偏頗。從巳之介的生平所為來看,就像阿才陳述的那樣,他肯定是借著少爺的名頭,花言巧語騙了姑娘。這不管怎麼看,都是很可能的事。畢竟,七成的罪過都應該由巳之介來承擔,阿才毋寧說是處在受害者的立場,所以,什麼都不說就命令她搬出去,這確實挺可憐的。即使要趕她出去,為了不讓她名聲變壞,不讓她對巳之介有所怨恨及藕斷絲連,就給她找個好人家,或給她買嫁妝等等,給她一些相應的恩惠。「如果不方便在主宅差遣使喚,那由我帶去隱居所也沒關係的。」母親的態度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極其同情地說道。

「說什麼蠢話!」善兵衛嚴厲地否決了她的想法。

「雖然巳之介也確實有罪過,但是在我看來,阿才可不是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老實的姑娘。不只是巳之介,連母親您都被她騙了。」

善兵衛心想雖然她本人說是被巳之介騙的,但是那個阿才怎麼可能是會被騙的那種不諳世事的人。來我們家幹活之前,她肯定就已經不是純潔無垢的黃花閨女了。表面上看去柔順機靈而自愛,但是心裡卻藏著多少陰謀,這是個不能輕視的人物。證據就是,作為侍女,卻撮合小姐阿露和卯三郎,讓他們發生淫亂的行為,從這點也能大致了解。說不定,她可能本來就是以我們家的財產為目的,為了讓思想簡單的弟弟妹妹們墮落而來幹活的。什麼「喜歡上了少爺」「分手很痛苦」之類的,純粹是謊言。即使沒有想要嫁進來的大野心,肯定也是被慾望牽引,主動去勾引巳之介的。如果我們真信了她的說法,同情她,默許她的不端行為,哪怕讓她在家多留一天,她很可能又會想出什麼奸計。善兵衛斷言道,最好的方法就是毫不猶豫地把她逐出家門。

即使這樣,老夫人還是半信半疑,辯解道:「阿才不會是那樣的女人。」但是善兵衛堅持自己的觀點,一點也不動搖。在母親看來,越是把阿才當作惡徒,就越是比照出巳之介的愚蠢,甚至進而責難自己的識人不明,這讓她心裡難受。不管怎樣,她都試著給以善意的解釋:「在我看來,她應該不是抱著這樣深沉的陰謀來幹活的。只是兩個年輕人相互有了好感,才最終變得不檢點的吧。」

她又建議道,若阿才是善人,那是最好了,可萬一是惡人,那以後的報復也很可怕,所以現在趕走她時給她一些分手的贍養費,這比較穩妥吧。但是善兵衛對此也不贊成,反駁道:「不是捨不得這錢,只是並沒有給她錢的名目。」

表面上從頭到尾都是以「有背家風」的口實,穩當地將她解僱,而不是承認她和巳之介的戀情並以此為解僱的理由。若是給她分手贍養費,那豈止是把其不檢點之事公之於眾,而且這反而會成為她發難的由頭,還不知道女人的家屬會來怎樣求全問責。最終,善兵衛評議道,最好的辦法就是知道也當作不知道,不認可,不接觸,直接遣返。於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解決辦法。

阿才又一次被叫到主人的跟前,被詳細地告知了解僱的緣由,但是她卻更加執拗地充耳不聞,全然無法處理。無奈之下只好令店裡的總管到她兩國的家去接她父母,直接把她交到她父母手上——這已經是黃昏時分的事了。事情百般難纏,善兵衛事後暫時離開了坐席,外出去店鋪。老夫人阿鶴不知想什麼,心無旁騖地走進了巳之介和阿露躲藏的內宅。

從紙拉門的隙縫偷看一樓的客廳,阿露蓬亂的鬢髮下面纏著條頭巾,兩手疊放在半蹲著的膝蓋上,額頭伏在手上,像病人一樣蹲坐著。這兩三天大概澡也沒洗,頭髮也沒梳,成天鬱鬱寡歡。看到那驟然消瘦的雙肩以及蒼白的臉色,阿鶴不由得滿懷可恥又可憐之情,便也不敢再來嚴厲地訓斥羞辱她了。於是就輕聲爬上二樓的樓梯,卻發現巳之介正悠閑地枕著腦袋,躺成一個大字,茫然地盯著天花板的孔洞看。

「巳之介,你可真是給我做了件很不好收場的事啊。」

聽到母親說話,他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說:「啊,母親,真是對不起!」

他縮著脖子,畏縮地撓著耳根,簡直就像個孩子。

「已經發生了的事,誰也無可奈何,但是今後你若再不給我注意點,我也很難做人。虧我平時這麼袒護你們,你們竟然犯下這樣的過錯,害我對善兵衛都羞愧於心,沒臉見他。」

「哦。」

「善兵衛因為照顧到我,所以說是姑娘那邊不好,但我並不這麼認為。肯定是你憑那張能說會道的甜嘴,騙了一無所知而又誠實的姑娘。哎,大概是這樣的吧。」

「嗯,真是對不起。」

雖然這樣說,但是巳之介那全無正形的嘴角突然流下了口水,咧著嘴傻笑起來。被母親認可說自己有哄騙誠實姑娘的手段,這讓他非常高興。

「這不是好笑的事。剛才是要把阿才解僱掉,給她勸說了半天,但是她說被少爺拋棄,很是心痛,為你的薄情而可憐地痛哭、怨恨著,怎麼也不聽我們說的話……」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巳之介自己在心裡應答道。爾後,他越發高興地得意了起來。阿才也和阿露一樣,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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