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六

「即使我不說理由,你自己心裡也有數吧。你已被解僱,今天之內就給我搬出去。」卯三郎接到這個嚴厲的最後通牒,就在第二天的清晨,連設法補救的時間也沒有。雖然巳之介和阿露都有無數的話想說,但是善兵衛嚴密監視著,所以連安慰的話也不能說。在女人方面頗為得意的卯三郎也沮喪得可憐,和朋友們的告別也是草草了事,被趕出家門了,還一步三回頭地看了看長年住慣了的店鋪門帘。

卯三郎離開家後走了大約一百米的時候,之前或許是躲在了哪裡而一直沒有露面的阿露,穿著便裝,頭髮也沒梳,穿著休閑木屐,悄悄地正要往後門柵門的方向繞過去。

「露露,你去哪兒?」

阿露正要從套廊走下院子時,巳之介從後面把她叫住,牢牢地抓住她紋纈花布的腰帶襯墊。

「求求您放我走吧。我和卯三郎有話要說。」

說著轉過頭來的阿露,已是一臉的蒼白。

「即使這樣說,可你要是從後面追去,相反卻會壞了事。為了不把事情弄砸,這事還是等以後包我身上吧。」

「不,不!有句話我若不和他說,心裡怎麼也不會平靜。」

阿露雖然坐著,但是伸到門下脫鞋處的雙腿卻不住地頓足,惹人同情地喘著粗氣壓低聲音,幾乎半是癲狂地掙扎訴說著。巳之介昨天從兄長那裡得知其想法,馬上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阿才,然而卻基於極其卑怯的動機,而沒有給妹妹以任何的預告。因此,阿露直到剛才,也還做夢都沒想到卯三郎會被趕出店鋪。昨晚夜半,男人偷偷溜進自己房間時,她雖然對於在龜戶聽到悄悄話的事耿耿於懷,狠狠地傾訴了心中的怨恨,但是他卻徹底地裝糊塗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實在可恨可痛!若就這樣結束的話,自己的心意對方還一點都沒明白吧。巳之介立即就領會了,所謂的有話說指的就是這個。

「說心裡不平,這我也理解,但是這個時候,你就先放手吧。我知道他的住所,所以等以後我再慢慢給你說,好不好?若有怨恨,什麼時候都能說,並不是非得今天說才行的啊。」

巳之介好不容易把女人還想掙脫跑出去的意欲壓下,也不管衣飾的凌亂,兩邊鬢角處不斷有汗水流下,卻仍努力地安撫妹妹。如果這個時候阿露從後面追去,又掉入卯三郎的魔窟,那就糟糕了。雖然可憐,但是一定要斬斷那傢伙和妹妹的情緣,永遠不讓他再靠近上州屋。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他跑去中國、印度。只要不能與阿露見面,那自然就失去了與阿才接近的機會。

「雖然也有怨恨,但是有其他的事要和他說。」阿露最終被拉得倒在套廊上,或許是膨脹的勇氣一時鬆懈了,突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雖然覺得可恨,但是我卻放棄不了。明知他是騙我的,但是若見不到他,我卻無法忍受。巳之哥,求求您了,明天一定讓我見卯三郎。讓我一輩子都待在他身邊。我想他,想他!」

說著,彷彿要氣絕似的喘著粗氣,腦袋左右搖晃,像是沮喪至極,雙手不斷揉著額頭。

「簡直是瘋了!」

巳之介在心裡暗道,阿露這傢伙是多麼奔放的姑娘啊!往常是那麼溫順謹慎,稍微嘲笑兩句就會羞得滿臉通紅,然而,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竟說出這樣話來。什麼「要一輩子在一起」「若見不到他就無法忍受」之類,這些本該是阿才專有的濃艷情話,阿露這傢伙竟然說得如此嫻熟。非但如此,縱然兩人說出同樣的話,可正因阿露平常的表現,從她口中說出更顯得字字情真意切,簡直讓人難受。一直以來他就很奇怪,像阿露這麼內向的人是怎麼談戀愛的,但是他完全沒想到,她內心裡竟然潛藏著敢於投奔所愛的真情。忘了卯三郎在何時教訓的——「越是端莊淑慎的女人越是內心火熱,而且越容易喜歡上男人,所以很容易追到手」,原來說的就是這個。巳之介一直很想知道的所謂「女人的秘密」,也就是這個。

「你這麼想他,我會讓你見他的。唉,真是可憐啊!」

說完,巳之介似乎刻骨銘心地嘆了口氣,在一旁待著。雖然他之前也從阿才那裡聽來無數讓人耳膩的甜言蜜語,但是從沒有一次觸及對方的真心、秘密。阿才從來沒有像今天阿露傾訴愁腸這般說過坦誠而令人感動的情話。相反,那個卯三郎卻一直聽阿露說著這麼溫柔的話語吧,真是非常羨慕卯三郎!而讓自己唯一珍愛的妹妹陷得如此之深以至無間墮落,也是那傢伙的高超手段。

「如果能暫時忍耐一下,我會找機會和大哥道歉,讓他再回來,所以你不用泄氣的。」

巳之介虛情假意地說了一堆哄人的謊言,一邊安撫她後背,一邊試著討好她。但是,阿露只是一個勁地哭,根本不聽他的話,執拗地說:「如果明天不讓我見面,我現在就一個人追出去。」等到巳之介說「那樣的話,我乾脆就和母親說清楚,勸她幫你招他為婿,所以你就再忍耐十天吧」,阿露才愁眉漸舒,又蠻橫地要求道:「那樣的話,我就安心地等待。你趕快去把這個意思告訴他。」

「好的,我一定辦到。那我這就代你去跑一趟,追上他,把這邊的打算告訴他。」

巳之介好歹讓妹妹阿露接受了,然後自己悄悄地從後門柵門溜到路面。就那樣飛快地跑了兩三百米,剛讓人以為他是要追上卯三郎,他卻從馬路中途折回,往今戶的隱居所走去。

在阿露面前應付說要去給卯三郎傳話,這當然只是矇騙她的。待熱情過後,她會清醒而消去念頭的。這時最要擔心的是阿才的處境。既然已經給卯三郎下達通告了,那麼也許什麼時候也會解僱她。那時才真正需要藉助母親的力量,讓她阻止善兵衛的命令。臨時抱佛腳,巳之介突然打算待會跑去隱居所,向母親痛哭流淚地尋找應對措施。不過,關於自己和阿才的戀愛要否認到底,而用「阿才肯定不會那麼混賬。如果沒有那個姑娘,阿露也會沒有伴兒,那多麼可憐啊」之類的話來巧妙地說服。

「雖然我並不完全是個壞人,但阿才實在是太惹人愛了,我不由犯下這樣的罪惡。想想,阿露那傢伙也是怪可憐的啊。」

巳之介一個人暗自嬉笑地匆忙走在花川戶的馬路上,突然,有人從後面用輕微的聲音叫住他:「少爺,是少爺吧?」

剛剛被趕出店鋪的卯三郎,聽說是住在日本橋,但是也不知行李寄放在了哪裡,上面穿著唐棧的便裝,下面拖著五分雪踏木屐,正笑眯眯地朝這邊走來。

「呦,怎麼了,今早的事可真是睡中驚雷,把我都嚇到啊。」

巳之介雖然心裡大吃一驚,但裝作若無其事地說道。

「不管怎樣,你也挺可憐的。因為大哥那傢伙完全警覺著,所以我也不能開口說什麼。你搬走後,阿露可是抓住我,一直哭到現在啊。」

「呀,我真是被嚇到了。」

卯三郎縮著脖子撓頭道。

「說來您真是像大熱天里送來的一場及時雨啊,我現在是手足無措了。要是昨晚能知道些情況,那麼總能想些辦法。阿露的痛哭,那也可以理解啦。其實,我以為她大概會從後面追來的,所以一直在這附近轉悠。少爺,我有些事要拜託,怎麼樣,看在往日的情誼,請幫我把她帶到這裡。可以吧?並不是說要這樣帶著她去私奔,我只是和她說幾句話,所以您能不能幫幫忙?如果您不放心的話,那麼把阿才一起帶來也沒關係。」

往常總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卯三郎,站在大路的正中央,搓著雙手,像是乞丐一樣用哀憐的語氣說道。

「唉!」

巳之介似乎很為難地皺緊眉頭,重重地嘆息道:「雖然難得你這樣拜託我,但是我也沒有辦法啊。帶來是不難,但是我已經被大哥盯上,這樣會讓他更生氣。你暫且也安分些,先回落腳的地方,這樣才好做長遠的打算。不管怎樣,我會找機會讓你能再回來的。所以,今天你就忍耐一下吧。」

「但是,少爺,即便您和老爺道歉求情,但我和阿露小姐的事情已經敗露,不太可能輕易能回店鋪的。還是說,您能給我肯定能行的保證?」

「保證雖然是做不了,但是我會放在心上的。」

「只是放在心上的話,這能不讓人擔心嗎?」

「哈哈哈!」巳之介仰天笑了出來,頗為痛快地報了一箭之仇,開心得無以復加。他的神態里赤裸裸地表現出一種嘲笑:「就是要看你出醜,什麼風流男子或者勾搭女人的情聖,你到底只是卑賤的僕人。被我們家趕出後,就和一條無家可歸的狗一樣。」

「如此說來,那我就這樣回去吧。不過,雖然有些不好意思,我說了這麼多,您能不能賞我十兩錢當作小費。如果您沒帶在身上的話,我可以在這裡等您去取。」

卯三郎在懷裡籠起雙手,做出要接錢的樣子。不知何時起,說賞點錢已經成了這個男人的口頭禪,巳之介在他手裡也不知吃過多少次虧。

「真不巧,因為有點急事,即便你等著,我也沒時間取。以後我再讓人送到你落腳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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