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五

不論是阿露、阿才還是卯三郎,在別人面前都是謹言慎行,不會讓人看出一點端倪,只有巳之介總是獨自樂得彷彿要告訴所有人「風流公子就是我」。四人的行為舉止和以前並沒有不同,所以傭人們自不必說,善兵衛夫婦也不知是否知情,反正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理會弟妹們的荒唐行為。不久,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已是可取下門松 的時候,卯三郎被一早派往本所深川一帶兜攬生意,和巳之介耳語了幾句就出門了。

「對了,今天是初卯 拜神社的日子呀!」巳之介吃完午飯,剛把筷子盒放到飯桌上,突然想起似的說道。

「幸而天氣很好,一點風也沒有,你要不要順便去參拜龜戶 的天神?」

「那我也帶上阿才,一起去玩吧。」

阿露立即同意,站了起來,就要去換衣服。這時,對他們一直只是冷眼旁觀的善兵衛,突然從後邊內宅走進來,沉聲道:「你們倆等一下。」

「露,我有些話要和巳之介說,所以你要去龜戶的話,就帶阿才去吧。」

聽上去這只是和顏悅色的兄長之言,卻有著讓人不敢違逆的味道在裡面。總的來說,兄長以前並不會抓住弟妹,不加敬稱地直呼「巳之介」或「露」。巳之介心裡恨恨地想,果然還是母親走後,他開始自以為是、自高自大了。

「吶,巳之介,雖然這是第一次和你說這種事,不過今天我也沒準備說好聽的話。」

善兵衛背靠著佛壇,從茶色的特貢腰帶間抽出金唐革的煙挑,悠悠地坐了下來,首先就擺出一副要這樣說半天話的架勢。在這之前,阿露似乎已經無奈地和阿才兩人去龜戶了。

「……我對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沒有一件中意的。你大概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也不多唆,首先是用錢的揮霍。然後是你自己的品行……」

兄長像要砍掉枝節般直接乾脆利落地把重點說完了,然後伸出一隻手把走廊的紙拉門關得嚴嚴實實。放置在廁所邊窄走廊上的花盆,上面種著的福壽草和梅花的枝葉,在陽光明媚的照耀下,在紙拉門上映出輪廓鮮明的影子。雖然幽閉在一個房間里,但是,如春天般的蓬勃的朝氣卻似乎已經沁入全身上下,能聽到橫町沿路水溝蓋上拍手鞠球的聲音,澄澈的天空傳來紙鳶在風中的迴響。房間里,善兵衛時不時打開黑檀木製的煙管細筒,把煙袋鍋里的火敲向煙灰筒那頭,在這種彷彿要窒息般的寂靜里,巳之介雖然一本正經地恭候在那裡,但其實內心焦躁,無比難受。阿露這傢伙也不考慮我的難處,一聽到允許外出,就趕緊溜了。現在大概已經帶著阿才走過了太鼓橋,聊著天真爛漫的話吧……又或者已經和喜歡的男人幽會,把阿才當作礙眼的東西晾在一邊吧。因為卯三郎應該是在寺門前等候的,所以他們肯定是一起去參拜了妙見神,回程時大概就在橋本的二樓客廳里吃完晚飯再回來。裝作夫婦的兩個人定然是很開心的,但是作為隨從的阿才就很可憐了,簡直慘不忍睹。因為我不在,她不知道有多委屈呢……

「不管怎樣,你是要繼承我家財產、肩負這個上州屋整個家業的重要人物。如果你意識到這點,那麼即使我不一一訓斥,你也應明白,若不能更成熟點,大家都難辦。像現在這樣,在生意上不用功,整天在店裡庸庸碌碌沒個正形,這樣的話,豈止是被下人們瞧不起,你無論到什麼時候也不可能接替我的位子。只要工作上一心一意,做生意的策略也用心記誦,那麼,即使你去夜店什麼的玩耍,我也不會說什麼。但是,你成天都遊手好閒,剛以為你是在賬房吧,結果已經鑽到內廳了,興起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打就和露出去玩……」

「雖說是去玩,但也不是去外面。是母親囑咐的,所以我才帶著阿露每天去一次隱居所。」巳之介流露出興奮的眼神,一邊盯著兄長的臉直看,一邊低頭滑稽地作揖。

「即使是母親說什麼,但是在店裡有事的時候,就不應該出去。總之,凡事要做好規劃,工作的時候工作,遊玩的時候遊玩,準確分清楚就好了。要是不分自家還是藝妓茶館,都同樣地嬉戲調笑,那麼豈止是你,就連下人的風紀都會敗壞……那也就算了,但是你這身不知是戲子還是助興藝人的裝束是怎麼回事。身為商人就要像個商人,要有個正經樣子。」善兵衛有些端起架子,銳利的目光盯著弟弟看,似乎要說「你這個蠢貨」……

雖說是兄弟,但是長久以來,他們都沒這麼長時間對坐在一起過,如今巳之介終於有機會細細打量兄長的相貌。小時候,這個善兵衛本還有些可愛的,但是不知何時起,皮膚已變得青黑,臃腫肥胖,或許是因為長年累月都在店鋪里以貪婪的目光做事,所以現在也板著一張像是以沙灰抹黑的臉。到底是指責弟弟裝束像個戲子的人,他自己穿著顏色褪盡、不知道洗過多少遍的青色素地捻線綢的外褂,然後在簡素的豎條紋銘仙綢的棉衣上外系著條藏青色圍裙。尤其是那個煙草袋,像是撿來的東西,即便統統拿去典當鋪,對方也不會給一分錢吧。如果自己是大有身價的商家老闆,至少要稍微修飾下儀錶,而且最為關鍵的是,作為一個商人,他的態度也太不和氣了。只有有事的時候,才異常利索地說話,而且幾乎都不會笑,難怪會得罪母親。

「而且,這段時間有好一陣子,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情況,但是你整年都這樣遊手好閒,也不知把那麼多錢都花到哪裡去了。如果知道怎麼用錢那也還好,但是我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雖然從我這裡拿去的很少,但你屢屢從隱居所那邊騙錢,我大概也是知道的。」

「啊,什麼,我也並沒拿那麼多啊。」

巳之介像是助興藝人向客人道歉般嘿嘿傻笑,很癢似的搔著自己的下巴。實際上,如兄長所說,近來他雖沒去花街柳巷,但卻榨取了母親頗多的私房錢。而且,那大部分的錢都是被阿才拿走的。一會兒想買高級和服寬腰帶,一會兒想要跟阿露小姐一樣的玳瑁梳子,每次被央求時,偷偷為她籌錢買的東西也不少。此外,因為她兩國老家的家計艱苦而給她的一二十兩,也佔據了相當的數額。不管怎樣,應該有近二百兩。

「這不全是你自己的錯。我大約也知道,另外還有些行為不端的人,不過最近我會收拾這些人的。但首先,如果最關鍵的你不給我洗心革面,那麼我也不能什麼時候都放任不管了。都說到這份上了,我想你也稍微有些清楚了吧,怎樣,巳之介?」

「哎,」說著,巳之介突然很擔心地抬頭問,「您說的除我之外行為不端的人是指?」

「是誰就別管了。」善兵衛打斷道,「相比他人,你的決心才重要。我雖然沒有玩女人,但也曾有段時間沉迷於作俳諧,而荒於生意。誰都有對自家的產業感到厭倦而猶豫不決的時候,不過,通過調整情緒,還是能回心轉意的。」

兄長那副模樣竟然醉心於俳諧,真讓人好笑。這麼想著,巳之介在最憂心的時候卻噗地笑出聲來。

「哎?真的嗎?兄長居然作過俳諧。」

說到這裡,在自己的腦海里接著說道:「那您一定作了很多名句吧。」自個兒覺得可笑得不得了,終於「哈哈哈」地狂笑起來,像是從心底噴涌而出似的。

「這種事怎麼也無所謂的,但是我說的話,你要打心裡徹底深刻反省!」

「喔。」巳之介再次惶然。

「如果聽明白了,今天就這樣吧。和我一起去店裡待著。」

說著,善兵衛就先站起身來,健步如飛地走出了內宅。

雖然巳之介因被告知「也要收拾其他的人」而非常擔心,但是也不敢違逆剛才的訓斥。無可奈何,他只能笨拙地坐在店鋪賬房那裡,心不在焉地望著路上來往的人們。得要儘快把今天兄長的打算告知阿才、阿露以及卯三郎。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倒霉,他們大概做夢都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大禍要降臨吧。雖然時間緊迫,他們卻仍在哪裡閑逛吧。巳之介一會看看像監視人一樣擺著張臭臉坐在自己旁邊的善兵衛,一會望向日漸西斜的門外過往的行人,不時地站起而又坐下。

在女人們還沒回來的時候,卯三郎在傍晚六時先一步回來了。

「我回來啦,掌柜,今天因為是初卯,所以龜戶附近到處都是人……而且,或許因為陽光好得像是春天來了,一挑擔子就出汗啊。」

他撲通一聲放下鬱金色的包袱,裡面還有兩三匹賣剩的布匹。他從胸口掏出手巾,仔細地擦著脖子周圍的汗水。即使巳之介用眼神暗示他「我有話和你說」,他也不知是否理解了那個眼神的意思,只是忠誠勤懇似的跑去賬房熱情地報告買賣的情況。從腰間取出筆墨硯台改寫賬面,或將筆咬在嘴裡噼啪噼啪地撥弄算盤,或把筆別在右耳上,將算盤墊在肘子下闡述關於買賣情況的看法,在旁人看來,這是一個非常能幹的、有幹勁的夥計。而事實上,卯三郎手又能寫,眼光又犀利,人緣又好,具有作為商人的智慧才幹,有許多巳之介之流無法比擬的優點。

吃過晚飯後,按照慣例,善兵衛都會去裡面回收布料,但是那晚店裡很忙,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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