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二

自從下定決心追求阿才,巳之介就揚言不再逛花柳巷,而只是耐心窩在家裡。結果卻成天不安分地東走西竄,就不能在一個地方安靜片刻。白天的時候,本該在店裡賬房幫忙的,但他卻一有空閑就溜進廚房和女傭們瞎扯胡侃,或者就回到內宅問候母親和阿露,就這樣一個人到處轉悠,像在吉原藝妓茶屋的酒席上一樣,對誰都用輕浮的語氣調侃說笑。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開心,只是為了偷看跟其他女人一起捧腹大笑的阿才的樣子,而天天這樣虛度光陰。巳之介的真正意圖,是讓家裡所有人,特別是讓阿才覺得「少爺真是爽快而風趣的人」。他只希望,這樣一來阿才便會主動來告白吧。

然而阿才卻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她在一旁聽巳之介那令人生厭的拙劣笑話,只是微微淺笑,如果沒什麼事,從不會主動來搭話。

「喂,露露。阿露小姐!」

一天,巳之介又像往常那樣瘋瘋癲癲,晃著他那討人厭的邋遢身體,走到正和阿才一起做針線活的妹妹面前。

「……我都這樣叫你了,你還不回應,真是不可原諒。雖然從兄長口中說出這話有點怪,不過你這段時間看上去有些春心騷動、裝模作樣了。這可不是什麼好念頭,還是趁早掐滅好啊。」

說著,他就這樣面對面地恭謹而立,緊盯著阿露那有著美麗輪廓的富士山形額頭,像助興藝人經常做的那樣,皺起鼻子擺出一張章魚似的臉形。

「呵呵呵……」阿露立即笑得兩頰緋紅,那顆戴著火紅紋纈花布綢紗的可愛的大圓腦袋,急忙埋到飛白花紋的薩摩單衣袖口上。「和人家相比,巳之哥你才大有問題呢。天天都來開著壞壞的玩笑,捉弄人。」

「哎呀,你可真是沒禮貌。作為妹妹,你竟然逮著哥哥說大有問題,你的嘴巴也很壞啊。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看的,但是哥哥我可是風流男子。聲稱為了我這位上州屋的少爺而甘願做牛做馬的人也有兩三個,所以斗膽說,這可是很了不得的身份。即使是兄妹,但是和你這樣的醜八怪相比,那是相當不同的。嗯哼?」

說著,巳之介睜圓了雙眼,做出一臉奇怪的媚態,並不時地把媚眼拋向阿才。

阿露雖然被罵成醜八怪,但是相比哥哥,她的容貌可好得太多,算是十里挑一的姿色。雖然沒有特別值得讚美的亮點,不過嬌小、白皙,上窄下寬的豐滿臉形總給人一種純真的風情,為一點小事都會笑得直不起腰,那嘴角、眼角處總是滿溢的可愛。巳之介心想,若是她邊上沒有阿才的對比,那麼也算是個美人。阿才微斜著彷彿一解開發髻便會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的、由濃密秀髮盤結成的碩大島田髻 ,似丹頂鶴般纖細的玉頸,柔和地從豎紋單衣的後衣領伸露出來。此時她正縫著的似乎是母親的真岡木綿 碎花浴衣。這模樣美得如此出眾,簡直讓人覺得做女傭太可惜了。巳之介小時候曾被哥哥善兵衛帶去看江之島,那時站在高高的深淵斷崖上,遠望著腳下絕壁處怒濤碰撞而迸碎的白泡,有種眩暈失神般的奇異戰慄之感。而每次看到阿才的美貌時的感覺也正好與此相同,都會全身寒毛豎起,有種心頭髮冷的強烈悸動。痴兒的目光一觸碰到阿才那雙比深淵斷崖更深幽、比碧綠波濤更鮮艷的眼睛,他就被魅惑得彷彿渾身的靈魂、精氣什麼的都被一點不剩地吸了進去。雖然似乎是對著妹妹阿露單純地扯閑話,但其實任何時刻,他的心裡充斥的都是阿才的幻影。他對那雙婀娜光滑的手足充滿戀慕的醜陋情慾正讓他苦惱地亢奮著。然而,即使如此愛慕,他卻一次也不敢大膽地看個夠,每次只是小心翼翼地用餘光一點點地偷窺她臉龐的各個部分而已。巳之介屢屢用餘光偷看而最為之痴迷不已的,是那鼻子和嘴唇的肉色。和圓臉的阿露正好相反,阿才豐腴的臉頰從目光靈動的眼瞼下像鯛魚腹部的魚皮般修長而緊緻地拉伸到削尖的下巴底端,由此呈現出一張美麗的鵝蛋臉型。兩片鮮紅可愛的嘴唇,彷彿是在緊緻嬌艷的臉頰肌肉根處用剪刀咔嚓一聲剪開一寸切口而成。小而厚的下唇總是濕濕地泛著光澤,讓巳之介不禁感嘆怎會有如此美艷之物。而他尤覺精妙卻又給人拒以千里之外感覺的,是她那隻太過勻整而給人以冷酷之感的鼻形。越看越覺得阿才的鼻樑是那麼高高在上而又嚴肅地緊繃著,用不恰當的玩笑話來說,讓人覺得彷彿會立即的一聲彈飛出去。自從出入吉原花柳街以來,他也見過很多花魁,認識被譽為美人的各種女人,但沒一個有阿才這樣超拔脫俗的容姿。若是將那些妓女和阿才相比,簡直就是野獸和神仙的區別。這種區別的最大原因,似乎就在於這完美的鼻形。若只是肉多豐腴而顯得過低,或是太過高聳,那很難稱得上是沒有缺點。然而阿才的鼻子,無論是肉量、高度,還是與整個臉形的協調,都像是哪怕特意去預訂製作也難以收穫的、無可挑剔的產品。

吸引巳之介的不僅僅只是阿才的容貌。無論是手、足、肩,還是腰,她身體的所有部分,都有種難以言喻的誘惑,甚至連其貼身穿的衣服,都流溢出無限婉麗的韻味。無論是規矩地雙腿併攏恭候的時候,或是小腿交叉地倚靠在柱子上的時候,或是臀部沉沉坐於向後張開的兩腳跟之間的時候,隨著四肢移動到各個位置,連單衣的脊縫及衣袖產生的簡單皺褶等很尋常的東西,都讓巳之介覺得蘊含一種驚心的嫵媚之態。他微觀細品各種姿態的妙處,一個也不放過。而越是驚心於阿才身上不斷釋放出來的無限魅力,他就越是怯懦心虛,那想要毅然實施卯三郎建議的勇氣,早已不知消失在何方了。

「哎,露露,你既然都春心騷動了,今後可一定得十分注意了。不是我說什麼,哥哥我就是前車之鑒啊。」

說著,他一手撫摸著下巴,一手啪的一聲打開了扇子。「這是千真萬確的,即使像我這麼品行端正的人,一旦犯了春心,也變得一點出息都沒有,連妹妹都瞧不起我。不管你多麼難看,但世上有的小子喜歡獵奇,所以你可不能大意。我真是得時刻緊盯著你啊。」

「您這是瞎操心了!和巳之哥這樣的風流男子不同,人家可只是個醜八怪。」

「喲,是因為你長得丑我才說你醜八怪,你不用這麼怨憤吧。要是你覺得我騙你,你可以問阿才啊……是吧,阿才?」巳之介伸長脖子,連眨巴了幾下眼睛。即使這麼說幾句,他心裡已經怦怦直跳。

「少爺的嘴巴真壞呀,說阿露小姐是醜八怪,即使是我這樣的人都聽著難受。」

阿才鵝卵形的臉頰兩側驀地向上揚起,抿嘴笑了。如孔雀開屏般綻放的華麗光彩,似乎讓端莊的五官眉目一下晃動了起來,不過,旋即又恢複了原來的冷酷表情。巳之介失去了第二次搭訕的機會,於是又糾纏阿露去了。即使是同樣的笑顏,阿才和阿露的風情卻是大不相同。開始的兩三次,在阿露的臉上也能看到一些天真爛漫的可愛之處,雖然也有令人憐惜的地方,但是太過頻繁的笑,使得並不緊湊的輪廓,越發地扭曲崩壞,以至讓人覺得有些惡毒。在盡情嬉鬧的最後,有點鬧脾氣的巳之介在心底恣意地咒罵妹妹:「這女人的臉是多麼丑啊。雖然說是天生的,但是哪怕學學阿才的笑法也好啊。」想著便又晃悠悠地朝店鋪的方向去了。

入梅前的四五天連續晴空萬里,清新的陽光將馬路的光景照耀成夏天似的顏色,屋前的門帘像玻璃一樣泛著明亮的光。卯三郎把中型尺碼的浴衣布料堆得有三四尺高,一邊噝吧噝吧地抽著黃銅煙管,一邊和坐在門口橫框上四十來歲的婦人聊天。等到客人終於回去,他怒吼一聲:「每次感激不盡。去你的!」轉頭望向賬房那邊,發現主人善兵衛正好不在那裡,便翹著下巴說道:「少爺,過來下。」

「剛才的婦人怎麼樣?雖然年紀上有點半老徐娘,但是風韻猶存啊。那可是並木 的袋子專賣店的寡婦,心裡暗戀著我,很有意思。每次來店裡買東西,必然會來我這裡。你下次可以留意觀察下。——不過少爺,你那邊怎麼樣了?」

「沒問題,已經鐵板釘釘。以阿露為幌子,已經把阿才哄得團團轉了。」

「您是說順利唄。順利的話,那您就送點東西啊。」

「還沒進展到那一步,我還沒想過那種情況。」

「您不是說哄得團團轉了嗎?那對方應該有所反應的吧。您給我說說是怎樣求愛的?」

「但是有妹妹在面前,我不可能突然直接地去表白啊。我只是委婉地說些笑話在試探。」

「哈?您可真是悠著啊。」卯三郎像要嘔吐一般放言道。「傻子去釣鯔魚,會一直等著魚來吃餌,但最終人都坐麻了也不見上鉤。每天只是像狗在遠處汪汪吠叫一樣嬉鬧著玩,那是什麼結果也不會有的。」

巳之介的臉羞紅得都讓人覺得同情,浮現出曖昧不明的苦笑,而眼裡分明已經噙著悲傷的淚水。

從黃昏六時開始,在這小半個時辰里,巳之介在兩國的廣小路來回徘徊。昨晚他偶然聽到阿才央求母親,說因為家裡突然有急事,所以想請半天假,於是他立即就想到埋伏在她回來的路上以攔截她。

早上阿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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