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與巳之介 一

與相送到大門口的藝妓侍女道別後,兩人急步向五十間大道 走去,這時正是天光微亮的初夏黎明。

「雖然確實有些困了,不過時間還早。我們先散散心,走路回家吧。」

卯三郎雙手在因睡眠不足而微腫的臉上抹了一圈,仍是精神十足地對巳之介提議道。

「嗯,那也好。」

少爺巳之介應了一聲,便雙手揣進懷裡,踩著沉重的步伐走在他後面。昨晚沒留意的河堤楊柳,已經抽出新芽,在清晨的薄霧中青如煙。天空陰沉沉的,愁雲慘淡,田野里一絲風都沒,只有呼喚雨水的蛙聲響徹四野。

「少爺,您看上去心情還不錯嘛。昨晚很受歡迎吧。」

說著,卯三郎偷偷看向巳之介,給了他一個會心的竊笑。巳之介卻窘紅了臉,有些難為情道:「什麼啊,也沒太受歡迎。」

其實,卯三郎對巳之介的「也沒太受歡迎」早就一清二楚。有位青樓花魁 喜瀨川深深迷戀著他,她曾說:「若把您和巳之公子 相比較,這男人魅力,就如白雪和墨汁的差別。彷彿您是主人,巳之公子才是僕人。」這似乎並非只是喜瀨川個人的偏愛之辭。巳之介作為淺草區屈指可數的富家子弟,自是家財萬貫。然而事實上,他的相貌人品實在是不招女人喜歡:身材矮小,一副窮鬼相,頭髮賊卷,還有一口賤兮兮的齙牙。要說有什麼可取之處,也就是眼角有些嫵媚之態,以及臉上白得人的膚色而已。但他本人卻洋洋得意,自以為是個嬌媚的男子。其實,即使相貌醜陋,可若有大戶人家文雅大方的姿態,那也不至於此。然而,他卻是個話癆,言語輕率又愛裝腔作勢,於是越發被女人輕視。卯三郎暗想,這樣的巳之介今晨竟會如此消沉,肯定是又被女人殘忍地拋棄了,於是既覺得可憐,又覺得好笑。

「哎,少爺,即使偶爾被甩一次,您也不用如此憂傷啊,不如我給您講講我的風流韻事吧。」

「你的風流韻事,我早聽膩了。若非要講給我聽,你就準備些新的東西來。」

巳之介似乎愈加不快,不耐煩地應道。不過對方卻全不在意,依然興緻勃勃道:「嘿,您別那樣說,聽聽也不錯嘛。您知道嗎?那位高傲的喜瀨川小姐在我要走的時候,哭著合掌求著,說三天不相見會連飯都咽不下去,求我明天也一定要來呢。昨晚啊,她就整夜沒讓我睡,害得我今天早上實在是困得不行了。」

「喂,卯三,你可真是天真!這種逢場作戲的話,哪兒的花魁都會說。」

「哼!少爺,恕小人斗膽,是不是逢場作戲的話,您看那情形應該能判斷吧!」

卯三郎故意裝成氣得發抖,但心裡其實是另有所指,偷樂不已。

其實,即使在巳之介心裡,也不認為喜瀨川的話是逢場作戲。要說卯三郎和喜瀨川的關係,那可是有著連其他花魁都羨慕的甚深交情。卯三郎皮膚淺黑,身材挺拔,清俊脫俗,他那英俊的模樣和同伴巳之介恰成鮮明對比,在青樓里頗有佳譽。甚至有人私下傳言「又不是只有喜瀨川才是花魁」,這毋寧說是因喜歡卯三郎而來的醋話兒。正因如此,若有人談論他的風流事,便會特別地打擊巳之介的自信心。近來,藝妓茶屋的女僕及藝妓侍女們,也完全嗅察出這種氣氛,所以都盡量避免在巳之介面前誇讚卯三郎聰明。只是最關鍵的卯三郎本人,卻自始至終不把巳之介當回事,毫無顧忌地誇耀自己的情史。

「既然有花魁這麼愛你,那你好好疼她。我有些別的打算,今後大概就不去青樓了。」

站了一會兒之後,巳之介突然這樣說道。因為他想到了一個刁難的點子:在逛妓院的費用問題上,如果自己說不去吉原的話,卯三郎肯定會下場狼狽吧。

「啊?您從今以後都不去青樓了?」

「嗯,對!」看到對方果然如預料般吃驚得睜大了雙眼,他的心情終於晴朗起來,「也不用那麼吃驚。雖然不去青樓,但也不是說徹底不玩女人了。我只是想自己換個地方玩,你還是就去喜瀨川那裡好了。」

「不過,少爺,謹慎起見,對於各自遊盪之事,還請您仍像往常一樣保密。這要是被老爺知道了,我可是會丟飯碗的。」

「哈哈哈,那不用擔心。被大哥知道的話,我同樣會挨罵的,所以我們也算是在同一條船上。雖然也幫不了大忙,不過你有困難的時候,我還是可以像以前那樣周濟一二的。」

「誠然誠然,那實在要感謝您的!說實話,我本來還擔心和少爺分開玩的話,在金錢方面也得分開……不過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卯三郎一臉天真地笑說著狡詐的話,他似乎極其自負,覺得只要自己容貌俊俏,討人歡喜,那麼無論捏造多荒唐的說法,都不會被憎恨。而事實上,一直以來他的自負也都出奇地大獲成功。

「好了好了,關於錢的事,我會負責的。」

巳之介拍著胸脯說道。剛剛預謀的刁難企圖轉眼就忘了。仔細想想,真是讓人覺得蠢不可及。

說來,兩人是從去年冬天十二月開始,偷偷背著人們出入花街柳巷的。當時,巳之介十八歲,卯三郎二十歲。雖是主僕,但兩人從小就關係親密。巳之介作為一無所知的富家子弟,能知道各種下流的事情,那基本都是卯三郎教唆的。譬如店鋪的掌柜阿文早對對面橫町澡堂的姑娘垂涎欲滴,或者夥計阿傳每晚都會去嫖娼,卯三郎不斷地把低賤下人們的內部情況巨細無遺地告訴他,誘引他的情慾。終於有一天,巳之介說:「這樣的話,不如我們也去吉原看看吧。」那時,卯三郎雖然嘴上也反對說:「少爺,也不是不能去,只是以後您會記恨我的,所以還是不去吧。」但是越這樣反對,巳之介越是興緻勃發,一個勁地拉著他去了。兩人最初去的是江戶町二丁目的一家半籬妓院 ,那裡的二朱女郎 雖然不能和繪草紙上描繪的花魁相提並論,並且還讓他們付了整整一兩錢,說是什麼熟識金 ,但即使這樣,他們也心滿意足,興盡而返。

卯三郎年紀稍長,總裝出一副此道前輩的姿態,屢次揚言自己全都精熟。但是實際去逛過後,巳之介才發現,他那是信口開河,其實和自己一樣,只是滿口謊言的新手而已。「卯三郎這個傢伙居然一直在騙我。出來玩了才知道,原來其實和我一樣。」巳之介從那時開始,有段時間一直瞧不起卯三郎,甚至激起了要和他一決高下的衝動——「我豈會輸給他!」但是,隨著遊盪次數的漸增,卯三郎終於做出一件件證明他具備前輩資格的事情。雖然兩人站在同一起點,但在進境上卻有天壤之別。他們遊盪的對象從二朱女郎換到見世女郎 ,之後再到一夜要一兩的呼出花魁 ,在仲之町 的藝妓茶屋二樓,在飲宴與唱歌的鋪張奢靡中,不斷豐富著經驗。但是,一個仍是愣頭青,另一個卻迅速地磨練技巧,不僅懂面對藝妓侍女時的應酬法,甚至還完全掌握了在酒席間招來助興藝人 時不落下乘的老爺做派。

不僅如此,無論過多久,巳之介都看不透傾城妓女 在情愛上玩弄客人的那一套所謂表裡的東西。無論關係發展到哪一步,他都覺得花魁心底藏著客人所不知的秘密。然而,卯三郎卻已經試著評論青樓女子所用的花招、手腕,究其表裡,透視妓女心底,誇口道:「看不透女人心,那是因為她沒愛上你。像我的話,一般的女人不會對我說謊。」其中最讓巳之介受打擊的是,卯三郎談自己的風流韻事時,總是自信滿滿、口若懸河,可等巳之介說自己的風流韻事時,他卻連半分傾聽的興趣都沒有。即使強調說,「卯三,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也會若無其事地說出殘忍的話:「少爺就不要說笑了。您難道是認真的?」並付諸一笑道,「即使是真的,無論花魁說什麼,那也都是勾引人的陷阱。要是您都信以為真而興奮不已的話,那就沒完沒了了。」要是巳之介堅持稱「那個女人真是愛上我了」,卯三郎便會斬釘截鐵地否定:「不,真沒愛上!」然後又自誇道,「不客氣地說,相比少爺,還是我的眼光更犀利些。」雖然心裡可恨,但奇怪的是,事後回想起來,卯三郎的很多評論竟然都說中了。巳之介越發受到打擊:「明明和我一起開始遊盪的,但他不知何時起竟已積累了如此豐富的經驗。為何只有他會被花魁迷戀上呢?」如果卯三郎沒有說謊的話,他自從出入吉原花柳街以來,一直被那裡的女子所愛慕,從未被騙過。被騙這種事,似乎成了巳之介的專職了。

他對卯三郎的不滿,要是連小事也計算在內的話,那麼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雖然是上州屋的少爺,但巳之介當時還只是個預備繼承人,不可能有很多金錢收入。只是通過向溺愛子女的母親討要,他至今已取了很多零花錢。他的大部分零花錢,幾乎都是和卯三郎平分花掉的。他本來就是一時興起就多少錢都願花的人,只要別人稍微鼓動一下,他就高興地滿地撒錢,正因如此,稍微破費點他也並不在意。但是,最初和卯三郎約定了遊盪費由各人自己負擔。本來,這是卯三郎自己主動提出說「是我把您叫出來玩的,如果還讓您來負擔我的費用,那就太過意不去了」,但是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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