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悔

「木村,你明明沒怎麼喝,怎麼臉都紅成這樣了。」

「老實人一旦喝醉臉紅,看上去是更加老實了啊。」

五六個年輕的紳士們坐成一圈,正好把木村圍在中間打趣道。那是某年十二月中旬中午十一點左右的事。自從在同一所中學上學開始,直到兩三年前一起大學畢業,他們雖然學的專業有所不同,但是都是在同一所學校一起長大的關係很好的同窗,此時正在大川端的一家飯店舉行忘年會。官吏、商人、醫生、小說家,各種職業的人會聚一堂,無所顧忌,盡情歡鬧。直至藝妓都已回去,他們也要曲終人散時,不知道誰突然提議道:「喂,喂,今晚還早啊。我們要不換個地方,再喝一杯吧。」

「有老婆的都給我回去,就單身的留下。」

叫S的一個醫生這麼喊道。不過隨即一想,沒人結過婚,因此大夥又大笑起來。於是,只有男人參與的二次會 ,在水邊的別屋開始了。這種時候所談的話題,如大家經歷過的那樣,全是與女人有關的探險故事,相繼高談闊論些新奇的見聞或自己的感懷。只有在某銀行做出納工作的木村手支著額頭,異常沉默。

「喂,木村,你也老實交代些吧。你到底也只是外表老實而內里陰險的傢伙啊。」

「哈哈哈。」木村強忍著笑意,痛苦地吐口氣道,「不不,你就饒過我吧。今晚喝得太醉了,連說話都難受。」

「不過這位先生,說不準還很純潔呢。因為木村雖然在一高時代 就愛讀《文藝俱樂部》,但是既然是會收購美女畫明信片之類的傢伙,那麼猜測一下,實際上就應該是非常膽小的人。」

「但是不管怎樣,他這男子漢的樣子還是不錯的。」

一個人在後面這麼加了一句,一桌的人都哄堂大笑起來。其實,木村的長相,皮膚較黑,眼睛深凹,雖然人很好,但性格有點冷淡,又非常不善言辭。而且稍喝一點酒就爛醉如泥而愈發憂鬱。

「不過據鄙人看來,應該不是這樣的……」

小說家H這麼說道。

「……諸位大概讀過獨步的《正直者》 吧。鄙人雖然不太喜歡獨步這個人,不過他的《正直者》倒確實寫得不錯。木村君的老實,要言之,應該歸屬於《正直者》里所說的範疇。若以為木村君是老實人,那就太天真了。喂,木村,是這樣的吧!」

「嗯,正是如此。怎麼說,我也不至於迂腐到沒碰過女人的程度啊。其實,從大二開始,我每周都會在筆記本上做好時間表,並記下周日下午七點前去藝妓酒館的事。」

木村似乎突然來了興緻,有些自嘲地說出這樣的事來。

「……所以,我的遊盪就像印章般循規蹈矩,花費也總是控制在十元左右,都一筆筆地記在零錢賬本上。」

「啊哈哈哈,這傢伙真的無處不是木村式的作風。不過,那麼上心,一次兩次,大概就被女人給迷上了吧。」

「可是,雖然我總是去同一家藝妓酒館,藝妓酒館的女人卻每次都更換來著,所以,我也就沒有迷戀的機會了。」

「為什麼每次都更換呢,難道沒有一個中意的?」

「什麼呀,大概只是因為每次都被來人給甩了唄。」

「這裡面其實有更深層的原因。你們也知道,我因為人老實,容易被騙,所以如果迷戀上哪個女人,那不知道會神魂顛倒到什麼地步。對我而言,那是最可怕的事。所以,這也是我為了儘可能不掉入女人的陷阱而避免深入的結果。」

「好勵志!木村真是模範生啊。如今還能這麼持身甚謹的男人,很少了。」

「模範生是肯定的。不過,那樣一個玩法,你真覺得有意思?」

小說家H再次反問道。

「嘿,哥們,那可是相當有意思的啊!」木村欣然興奮起來,說話也加重了聲音。

「那時我就已經覺得,天底下沒有比藝妓更值得人感激、更美的存在了。每次來的藝妓都又漂亮又可愛,我就不明白為什麼世間的人們會以『只為金錢賣身』之類的話輕視她們。在和我發生關係的藝妓中,我大概沒有不迷戀的。所以,我對每周日的到來都翹首以待,一到規定的時間,就捧著周一上學的筆記本去藝妓酒館。第二天早上,就從那裡直接拎著包,欣欣然地去學校。我也因此可以在學問上鼓起精神,孜孜不倦地學到周末。所以我啊,從來就沒有欠人家錢或怠慢考試的事。」

「真是不錯啊!不,這完全不是可笑的事。如果我們能像這位先生這樣心思單純,我們的事業不知道會有多大發展啊。」

在郵政局上班的工學士M不由大發感慨。他在學生時代,從高利貸那裡借來巨額的錢,花在放蕩的生活上,至今都沒還上,整天為此事愁眉苦臉。

「不管怎樣,木村的坦白是今夜最大的亮點。平時看上去那麼平凡,可實際上卻是如此之新異與奇譎,這也是值得我們深思學習的。即使把它寫成小說,也會很有意思啊。」

「對,確實很有意思!這是正宗白鳥 學巨匠之一。">的專屬領域。」

H附和道。

「喂,你們這不是慫恿我嘛。既然你們這麼給面子,那我乾脆再講個故事吧,正好我這裡有一個更為怪異的小說素材。」

不知怎麼,木村自個兒來了興緻,時不時歪著腦袋思考。然後說道:「在我的放蕩生活中,其實有段非常奇異的插曲。我想,那麼不可思議的經歷,除我之外,大概很少會有人遇到過吧。你們能不能忍個二三十分鐘,聽我講講?那並不是什麼無聊的風流史。」

「哇噢,太驚訝了!這傢伙乘上興頭,不得了了啊!」

「好,那大家就安靜下來傾聽!木村要開講他稀世難遇的風流艷史了。」

一個人發出號令後,坐席間突然就安靜下來,大家都清醒了半分,咽口唾沫,只盯著木村的臉看。

「不,我剛才也說過,這絕非無聊的風流艷史,這點先請不要誤會。不過你們這麼認真地聽,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起來,那件不可思議的事,距離現在正好兩年……」

「喂,喂,我先稍微問個問題,你現在還像往年那樣做時間表的吧。」

「我自從到現在的銀行工作後,時間表也不做了。因為和學生時代不一樣,現在的工作非常不規律,所以終歸是不能按計畫時間來做事的。所以,現在只能不時地在繁忙的業務空檔,忙裡偷閒地去玩樂一番。甚至有時迫不得已,會在銀行附近的賣淫窩裡將就一下。雖然老家催促我儘早成家,但是我現在稍微有了點錢,就想在更好的人家娶更優秀的美女。所以,暫時只能在藝妓或賣淫窩裡消遣湊合了……」

「原來如此。好了,那你趕緊進入正題吧。」

「話說……有一年冬天,正是像現在這麼冷的夜晚。不知怎麼,那天處理銀行的事務一直到晚上七點多。工作結束後,同事里有個叫中西的傢伙,因為太餓了,所以就說去哪吃個晚飯吧。我口袋裡只有兩三塊錢,並不想去。但是那傢伙卻一定要一起吃,說他請客,於是就被他給拉去了。我們去的是一家叫木原店的中華餐館。本來,中西這個人非常放蕩,又很能喝酒,相比中華餐館,他似乎更想去有包廂的藝妓茶屋。只是因為我對此極力反對而沒去成。我不但不能喝酒,而且嫖妓買春這種事,我是要一直作為私密隱瞞下去的。而且,關鍵是……」

說到這裡,木村突然閉上了嘴巴。

「而且關鍵是……怎麼了?」

「而且關鍵是有中西在邊上,若在新橋邊的高檔酒館裡,看了所謂一流場所的藝妓,我反而會更加替那些我所喜愛的、只為錢而賣身的藝伎感到悲哀,所以我心怯了。聽著像瓷娃娃一樣的美人端坐在那裡漫不經心地彈著三味線,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好開心的啊。」

「同感同感。不過別太打岔,就說實質內容的部分吧。」

「離開中華餐館已經是十點左右了。我和往常一樣,三杯酒下肚就已醉得不行。中西明明也喝得很醉了,卻偏說沒喝夠,死也不放我走。然後,就去魚河岸一帶的壽司店、天婦羅店,亂轉了兩三家夜宵店後,就這麼逐店鬧飲到十二點左右。最後,他說去芳町的藝妓酒館,不管我怎麼反對也不聽。沒辦法,我想,就送他到那兒吧。穿過漆黑的伊勢町河岸,搖搖晃晃地往堀留的方向走去。然而,來到新交橋的附近時,他又鑽進了那關東煮的店裡。中西已經一分錢也沒有了,所以,我只好從所剩無幾的小錢包里掏錢付了關東煮的賬,然後,到人形町的四角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藝妓酒館就在那裡,他硬要我一起去,不過我堅決地回絕了,一溜煙地跑了兩三町 的路,直逃到水天宮前。好不容易一個人了,但是已經半夜,而且又沒錢,現在怎麼辦呢,我也是一籌莫展。那時,我的房子租在高輪的南町,所以,不可能回得去了。想了一會兒後,我想起半年前在浜町的小常盤附近,有一家我經常去的藝妓酒館,我決定去那裡借宿。當然,雖說是藝妓酒館,不過是因為我對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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