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說

小泉喜美子

「對於這件案子,第一讓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互相糾纏。」

作者高木彬光先生在處女作《紋身殺人事件》中,借著其中一個人物說了這樣的話。

對了!根本上,偵探小說不應該忘掉這句箴言——

非常理智的要素和非常奇怪的要素。

偵探小說雖然改稱作推理小說,但是這兩大支柱卻永遠不變。

法國推理小說界的第一把交椅摩阿洛·那魯斯賈克為推理小說下過定義:

「推理小說就是由推理營造出恐怖,再由推理敉平恐怖的故事——換句話說,推理小說是創造一種令人身歷其境的惡夢,而且從頭至尾都有絕對合理的軌跡可循。」

另外,丸谷才一也說過:

「屍體呈現在我們面前,然後偵探出現,識破不在場證明,終於擒住真兇。僅僅如此,並不足以稱為推理小說。真正的偵探小說,一定要有一種令人感覺像大人的童話般的獨特味道。」

這些話對真正能意會出推理小說妙處的人來說,早就瞭然於心。

日本的推理小說界在兩者並重的要件下,卻傾向一邊,只有一端非常有力,使得起步的階段,就有分裂的趨向。

「理智的要素」在現今的推理小說中,不過是取材自平凡無奇的社會新聞,以枯燥無味的說明寫成的中篇小說,或者是在圖表和時刻表的分割遊戲中「成長」,結果不知道是讓讀者享受閱讀的樂趣,還是叫讀者坐在數學、社會學的教室,聽這些案然無味的故事。

另一方面,就奇怪的要素來說,進展卻非常大。奇怪淪為色情或變為恐怖。不久,最新的推理小說早晚會變成「色情狂按照時刻表互相殘殺,糊塗刑警追擊真兇的社會新說明書」這種類型。

高木先生所著的《紋身殺人事件》,對推理小說界來說,無疑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在「兩大支柱」精湛的均衡中,創造出完美的境界。

借著自雷也、大蛇丸及綱手公主這些紋身的圖案,和殺人案結下一段因緣,像這種帶有虛無主義的主題,在大時代中,以巧妙的「理智」型遊戲,捉住讀者的心脾,令他們目眩神迷、為之陶醉,的確是看盡繁華人生、圓滿的閉幕。

關於紋身的美學,在季刊雜誌《歌舞伎》第三號所載的落合清彥先生《血濺的男人》一文中,有如下的說法:

「紋身是象徵通過死亡的預備儀式;同時,也是殺人犯認定資格的測試。用尖銳的針,一針一針地刺入肉間,彷彿是透過小規模的流血儀式,體驗到近乎死亡的境地。(中略)由此他可以獲得司掌死亡和流血的資格及權利。」

高木先生在撰寫處女作、尋思之前,我推想他本能地受過如前所述的美學影響。我願意在此向大家呼籲,他所獨具的特長,正是現今的日本接理小說界所欠缺的。

「博士,我似乎很讚賞犯罪的人?」

「那是沒辦法的事。善惡和美醜的感受,完全屬於另一個範疇。你們嫌厭紋身,像眼中釘、肉中刺一樣,把紋身的人,全都看做兇惡的殺人犯或是強盜這種作姦犯科的人。可是,事實並不盡然。在文明世界的歐美各國,鍾愛紋身的人不乏王侯貴族、上流社會人士,紋身對他們而言,反而是大行其道的藝術象徵。」

然後,高木先生再繼續寫出由禁忌、嗜虐交織而成的絢爛世界。女人背上紋著大蛇丸,當她氣絕的時候,大蛇丸依然蠢動翻攪,看到這不可思議的景象,瞬間戰慄油然生起。

《紋身殺人事件》是近代推理小說中的傑作,內容有巧妙設計的密室之謎,以及明快的解謎妙法,而且密室之謎本身不單單是物理的魔術而已,更是「奇怪的」心理上的魔術,由此結合成扣人心弦的傑作,具精妙之處有目共睹,用不著再引用江戶川亂步先生的讚辭。

就這部以紋身為象徵的作品的另一個角度來看,對其嗜好及感覺的特異性,確實值得給與高評價。放眼看現今日本的推理小說,像這種被人遺忘許久的美感、飛快感及戰慄的表現風格,已經不復重見了。

為什麼描寫的儘是——在小公寓的一間房裡,一個藍領階級的傢伙和酒吧的女侍糾纏不清,演出一出情殺案?

為什麼描寫的公式是——刑警胡亂地吃了一碗飯,或是新聞記者火速趕到現場附近訪問有關的人,還有住在那個住宅區的主婦們提著菜籃在一些三姑六婆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的情景,試問——讀者為什麼要看這些東西?

為什麼日本的推理小說不知不覺之間竟變成「老舊」、「平凡」、「無聊」的東西?是不是這樣比較富有「現實的」、「社會性」、「不至變成沒有價值」呢?

這是何等的貧乏!有夢與詩,使得情節曲折動人,該人拍案叫絕,這才是推理小說的本質。

哈梅特、錢德勒、烏魯里斯,以及萊絲等人所寫的小說獨樹一格、一脈相承。他們不忘一定要究其本源,承繼真正的精髓,他們非常了解,偵探小說在二十世紀是一條醉漢的船。

不會把理智的要素轉化為數字講義或犯案紀錄的報告書,不會把奇怪的精神降格為荒唐無稽、低級粗俗的色情文學,所以才能完成《紋身殺人事件》,行文之中得以自由平衡地運用兩大支柱。二十五年來,高木先生在只有優秀推理作家才能做的「美麗的惡夢」中,創造一連串持續不懈追求合理性的作品,使得這樁「美麗的惡夢」清晰有力地展現在各位面前。

不論安東尼·西法在他的劇作《偵探》一書中,如何徹底地戲弄偵探作家,都無損推理作家、推理小說的光榮,因為「作弄」原本就是推理小說的根本精神。

《紋身殺人事件》在一九四九年出書時,出乎版元岩谷書店的意料之外,竟然大爆冷門成為炙手可熱的暢銷書,這是作者把他嘔心瀝血的寶貝趕到當鋪所追回的經典之作。

後來,又補述三百頁以上,成為六百五十頁的巨著,在日本推理小說史上綻放燦爛的光芒的,就是這部作品。

小泉喜美子(1934年2月2日—1985年11月7日)日本推理作家、翻譯家。舊姓杉山。東京人。高中畢業後入早川書房從事翻譯工作,並與時任該社編輯的小泉太郎(生島治郎)結識,於25歲時與之結婚。曾以《辯護證人》應徵《ALL讀物》推理新人獎,儘管沒有入圍卻得到了評審委員高木彬光的賞識而得以出版作品。1972年與生島離婚。之後開始大量發表原創小說和譯作。1985年,醉酒後失足摔傷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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