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月二十八日的早晨,是個天空連一塊雲都沒有的晴朗日子,松下研三在下北澤車站下車,仰視天空,眼中還殘留著宿醉的影子。

火車站前排列著在戰後隨處可見的簡陋攤販,有大蒜臭味的人們以很奇怪的眼光看著研三的臉孔,他馬上就臉紅了。大概是因為一大早去找有刺青的女人——野村絹枝,而感到良心不安吧!

第一次到這兒,覺得這兒的路奇怪而又複雜。雖未見戰禍的痕迹;但稍走偏一點,就可通到令人想不到的地方去,以為是走離了電車的軌道,在那還是隱約可見的。

覺得自己還沒完全醒——研三笑自己,並對自己說「鎮靜下來」,然後在住宅的旁邊劃根火柴點了根煙。

清晨的住宅區沒有路人,經歷戰火後的市區毫無生氣,街上看起來好像剛拍攝完電影的人工外景。

那兒有一個人搖晃著腳步,左顧右盼地向研三走來。

看到此人的面部,研三的臉頓時僵硬起來,急忙躲起來,等對方走過去。

那是稻澤義雄,還好他似乎沒看到研三。

喜愛打扮的他,為何好像睡醒後沒梳理一般,頭髮蓬亂不已,雙眼充血通紅,臉色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好像帶了個小小的包袱,神經質地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口中喃喃自語不知講些什麼,看起來有點恐怖。

「不得了了……出大事了!」

經過研三身旁時,他如此嘟噥著,莫名的不安掠過研三心中:稻澤義雄怎麼會這麼早去拜訪人家?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像豬一般的男人,是否與絹枝一起過夜?大概不會吧!

大概是暑熱的關係,研三感到呼吸困難。他用縐縐的手帕拭去額頭的汗水,向著稻澤義雄過來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才找到掛著「野村寓」牌子的房子,是那種戰前公司課長或專科學校教授們,存了點錢蓋來作自己房子的小住宅;雖是那樣,但依目前為了十五坪以下的建築而吵鬧的住宅情況而言,實在是好得太過分了。

絹枝的住宅在這當中算是很好的,面對馬路的是種滿花草的圍牆,混凝土的高牆與隔壁和背後的房子隔開,佔地在一百坪以上。

研三按了下電鈴沒人回答,又按了兩三次也沒聽到房中有任何聲音。

大概是壞了吧!研三推一推門,但是從裡面拴著打不開,不過旁邊木製的通道門,卻一點都沒阻礙,很快地被推開了。

庭院里是菜地。不管食物取得如何困難,像絹枝那樣的女人居然會自己種菜真是不可思議。院中的蕃茄、南瓜隨意地伸出枝葉,大概收穫的情形也很靠不住。

研三走過鋪石子的通道,站在大門前。木板門還關著,好像裡面的人都沒有醒。

研三再按電鈴,依舊沒有迴音。

「怎麼搞的?」

研三小聲地說,一種莫名的不安漸漸浮上來,對稻澤義雄的嫉妒,更平添一份不知名的恐怖。

順著此建築繞到後面,有一塊木板門像大門牙被拔掉似的開著,研三走近一步把頭伸入住宅中。

「野村小姐!」

本來是想叫絹枝小姐,但喉頭一鯁卻又叫不出來。

逐漸習慣了住宅中微暗的光線後,映入研三眼帘的是滿屋狼藉的景象。

那個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看來好像是絹枝的寢室,衣櫥已被撬開,衣服散亂一地。有條紅色帶子從衣櫥的把手一直拖到榻榻米上,因光線的關係看起來好像一隻大蛇在遊動。比這更讓研三吃驚的是,他眼前兩三公尺的榻榻米上染著一塊如牡丹花形的血痕。

有人抓住研三的肩,研三的臉皺起來,好像遇到殺人犯一般顫慄不已。

很意外的,那是早川博士。純白的麻質西裝燙得筆挺整齊,沒有一絲污點,頭戴草帽,手持藤杖,態度十分優閑。

「你是松下先生?先生,你對刺青夫人仍是如此痴心?」

「先生,現在不是講這種話的時候,事情不得了了!」

研三拉著博士的手腕,指了指榻榻米上的血痕。博士臉上的笑意盡失,已經點燃的「和平」牌香煙,也掉落在地上。

「松下先生,來!」

博士叫著,脫掉鞋後將腳踏入住宅中,又慌張的回頭看。

「不要破壞指紋,也不要碰到任何東西。」

他以一種銳利的口吻警告研三。

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有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有兩間、四張半榻榻米大的也有兩間,大部份的是三張楊榻米大,這就是住宅的隔間方式,兩人到處搜查。所有的房間都被弄得亂七八糟,好像沒有人在的感覺。血跡從二人進入的房間開始,一直沿著中央的廊下到廚房。

若再仔細搜查,也許會注意到其他事情,不過對此時的兩人而言卻一點用處也沒有,因為研三十分焦躁,早川博士亦惴惴不安。

研三將眼睛閉上,重重地嘆了口氣,那一瞬間似乎傳來了女子的泣聲。

「松下先生,你有沒有聽到聲音?」

「有!但……到底是什麼?」

「水吧!水龍頭開著水一直流的樣子。」

確實不錯,是廊下的盡頭傳來的聲音;走近一看,好像是間浴室,褐色堅固的門緊閉著,擋住了二人的路。

松下研三將手用手帕包起來,雖然沒有鎖匙孔,但門卻打不開。

「誰?……是不是有人在裡面?」

博士不講話,默默地跪在廊下。門有一點點裂痕,寬約一毫米、長約兩三厘米,簡直是不算裂痕的裂痕。

博士突然回頭看。

「太殘忍了!」

他小聲說,並指著裂痕給研三看。

研三湊過來看裂縫,由於太細了無法看見浴室的全部,但卻看見在白色磁磚的地板上,有個像石榴般的女子手腕切口在那裡。

若是換了別人,也許會嚇昏過去;但研三卻有特殊的能耐——他是醫生,又從軍多年,已看慣了戰亡的人,對屍體並不感到害怕。然而,在此時此地發現這種屍體,也給人很大的衝擊。

「松下先生,打電話給警察局,這裡應該有電話。」

研三聽到博士的話才猛然驚醒,急忙趕到大門旁的電話機那兒。

「喂!警視廳嗎?請幫我接搜查一課長,請課長聽電話……大哥!我是研三,有重大事情。」

「怎麼這麼慌張,發生什麼事了?」

哥哥的語氣強而有力,研三聽到他的聲音。如同獲得神的援救一般。

「強盜殺人啦!」

「殺人嗎?」

搜查課長的聲音變了,但馬上又接著問。

「地點在那裡?」

「北澤四丁目叫野村絹枝的女人家裡。」

「死者是誰?」

「不知道,無法靠近現場,只能從縫中看見洗澡間內屍體的切口,門從裡面反鎖著。」

「是誰發現的?」

「我和早川博士,他是東亞醫大的……有名的刺青研究家……木板門開著,榻塌米上都是血,衣服散亂不堪,好像還沒有人發現的樣子。」

「我馬上趕去,待在那兒等我。」

課長掛斷電話。巨大的身驅從椅子飛起,指揮眾多的部下,跑下警視廳台階的哥哥的身姿像幻影一樣地浮現在研三的眼前。研三想到這兒,便有一股強烈的安全感,不過一想到自己與絹枝的關係——這是無論如何都需要隱瞞的——不禁又再度陷入一片混沌的漩渦中。

博士振作起來,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臉色蒼白毫無血氣。

「松下先生,你為什麼到這兒來?」博士問。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我和她是在上次刺青選美會時,由最上先生介紹認識的。我想問她為什麼刺青和聽聽她的身世,她說下次再打電話給我。」

「那電話是什麼時候打的?」

「昨天早上,打到研究室。」

「有關她的身世,就對你這個初次見面的人說,那女人真是多情啊!」

博士好似看透了研三的心。

「那個女的確是絹枝嗎?」

「……」

「那通電話,你怎麼知道打去的是絹枝?」

研三無法回答,博士欲探究他的心,眼睛一直盯著他看。

「我真不了解,那個女人突然打電話叫你和我來,幾乎是在同一個時間。是不是叫我們一起來會診刺青?」

平常最會挖苦人的博士,又馬上出現了他的本性。

「你在警視廳的哥哥趕過來,不論多快也得三四十分鐘。」

「警視廳位於世田谷。」

「不如利用等的時間到外面去,解剖室和墳場的氣氛都十分陰鬱。」

研三哪裡會反對,走入璀璨的陽光下,好像又重現生機。

博士十分擔心,垂著頭將雙手放在背後,在庭院中踱步。

「松下先生,依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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