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京現在也有紋身男女所組成的團體,名為「江戶雕勇會」,將近有一百名會員;但是這個數字絕不是指全東京紋過身的男女。

譬如有身分的紳士淑女中,有些人在前半輩子因某種原因而紋身;但如今卻因身分的關係不敢公開真相;還有的是為生活忙碌沒時間參加,因此這數字簡直是九牛一毛。

不過這種團體在日本很可能找不出第二個,打開江戶風俗史會發現天保年間經常流行這種聚會,雖然目前的雕勇會與他們無直接關係;但每個會員心中都自許為傳統的繼承者。

雕勇會的形式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每年舉行慶典時,會被請去抬神輿,或是某牌位、碑落成的時候應邀前去慶祝,以便帶來好兆頭。每年還有一次大會,以乘涼方式在王子瀑布一帶舉行。

當然,大會於戰爭期間無法召開,戰爭結束後,原本支撐社會的道德觀念完全崩潰,大家只求暫時的刺激與快感,甚至不惜犧牲一切,於是粗糙低級的紋身便開始流行,有人便皺起眉頭感慨地表示,再這樣下去會降低紋身的價值。終於,一群自認為江戶文化繼承者的人起而抗之,他們就是現在的會員。

曾經有人提議為死去的會員舉行追悼會;但因當時時局動蕩不安,便改為戰後生存者的聚會,並請來有力的支持者,舉辦戰後首次雕勇會,紋身選美大會如此才步上軌道。

日期訂為八月二十日的下午,本想於名主瀑布舉行;但因尚未恢複舊觀,遂改于吉祥寺附近的某餐廳。大會采比賽方式,選出優秀男女紋身者各一名,頒贈一萬元獎金。

不管通貨膨脹如何嚴重,一萬元在當時是一筆大數目,雖說江戶人對金錢的觀念較淡泊,可是對會員而言,這筆獎金有相當的吸引力。同時,每個人皆認為自己的紋身是日本第一,因此,幾乎所有會員都參加這次選美大會,再加上臨時入會的,突破一百大關亦不足為奇。

由於不注重宣傳,參觀的人潮顯得不夠熱絡,儘管如此,聽到稍息擁至會場的人也在百人以上,松下研三就夾雜在這些看熱鬧的人群中。

當時的松下研三不過二十九歲,一年才抹幾次髮油,自然看來並不十分出眾,才華也很平庸,因此和幾百、幾千人站在一起並不搶眼。

既是這樣的人,也就沒有能完全了解江戶情趣的纖細神經,對紋身的興趣和知識,亦不因接受過東大醫學院標本室的教育而更上層樓。

自第一高等學校的理組進入東大醫學院畢業後,一直擔任軍醫,幸好能九死一生的從菲律賓回來,不過心中卻蒙上一層陰影,就是所謂的「南方呆」。

他的哥哥松下英一郎得戰後人事大調之助,連跳好幾級,當上警務處的第一搜查課長,研三本來也希望能因哥哥的關係進入警務處監識課服務,可惜無缺,於是留在大學的法醫教室研究基礎醫學。這次不知是什麼風吹來雕勇會的招待券,他哪知道就因這張招待券卻改變了他一生。

從不注意自己的穿著打扮,鬍子任它胡亂長,上半身是件短袖港衫,配一條卡其色長褲,底下是美國軍鞋,研三就這個樣子和穿著印有雕勇會標誌衣服的小嘍羅、背著照相機的美國大兵一同進入會場。

就在這時候研三和一大群人擠在庭園裡,他的痼疾躁鬱症又複發了。

當時在菲律賓深山,心中充滿彷徨,自以為必死無疑,於是罹患這種神經障礙的疾病,病發時就像火燒一般的難受。他雖對東大醫學博士的頭銜感到自豪,一旦情緒消沉就會失去信心,認為自己毫無才華,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還不如撞電車一死了之,這種憤世嫉俗的想法,使他有世界之大卻無容身之處的感慨。

大會一開始的氣氛,就與他的個性格格不入,他忘記自己是為了醫學研究而來參觀的,只想到自己有如滄海一粟,不敢步入會場大廳,怕接觸眾人的眼光,便悄悄躲在富有天然情趣的廣大庭園之一角,然後點上親手卷制的香煙。

「對不起!能否借個火?」

聽到背後的聲音研三急忙轉身,看到一個身穿白色洋裝的女人,她將頭髮往上梳,身材修長均勻,加上可人的瓜子臉,看來非常嫵媚。

「喔!火柴!請用,這是二十世紀科學進步的產品,保證一根就可點燃。」

研三一字不差地說出貼在店頭上的廣告文字後,把火柴盒交給女人。

女人點燃一枝「朝日」,緩緩吐出紫色的煙,笑著說:「謝謝!真舒服!」

她的笑令人聯想到那種青筋畢露的笑態,即使是粗野的松下研三也難免陷入遐思。這時女人舉起手來,從白色袖口中微微可見青黑色,奇怪的是這麼熱的天氣竟穿如此厚的衣服,研三實在無法壓抑自己的好奇,便開始試探:「人很多嘛!其中有一半可能是來看熱鬧的,真難得來了這麼多人。」

「有些人可是愛管閑事的。」

「聽說入場券的背面印著,參加的男人有一百多名、女人數十名,可是女人有這麼多嗎?」

「有!光我認識的就有十名左右。」

「你也參加比賽嗎?」

對於這麼不客氣的問題,女人顯得有些困窘,皺起新月般的眉,像外國女明星一樣聳起肩膀,反問他:「我……我看來像個不正經的女人嗎?」

研三這下慌了。

連答話都變得語無倫次。

「哪裡!真對不起。不,沒什麼,因你看起來很出色,又出現在這種場合,我才想到你可能也紋了身。如果有冒昧之處,還希望你多鄉包涵。」

女人像白蛇般的扭動身體,旁若無人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不必這麼認真,我不想騙你,再說我看起來也不像是個名女人啊!對不對?老實說,我也有紋身。」

「果然不出所料……那紋的是什麼呢?」

「手臂上紋的是短句與男人的名字。」

「喔!原來如此。」

看到研三這麼相信她的話,女人先是茫然地看著他,最後卻大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你真儍,而且鐵定是個外行人,你以為有這一點點紋身就能參加裸體選美大會嗎?」

「那麼是相當大啰!」

「雖然女人不該這樣,但我可是個紋滿背部的大姐頭呢!」

她用妖艷的眼睛注視著像挨了一棍,且一語不發的研三。

「反正是騙不了的,好戲就要開鑼了。」

說完就走入會場,研三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女人的背部,他實在無法想像在白色衣服下紋滿色彩繽紛的秘密畫面,極厚的布料看來像是化學纖維,根本看不出有什麼顏色;但他相信這女人不是在開玩笑。

研三覺得無法再待下去,便夢遊似地走向會場大廳,經過樹蔭下時,一名穿著藍色衣服的青年與他擦身而過,突然對方停下腳步。

「會不會認錯了,你是松下吧?」

「你是……」

研三感到驚訝,這位面露微笑的年輕人,看來果然面熟。

然而從紅唇上露出的微笑竟有嘲弄的意味,大而挺直的鼻,眉間有一條深且直的皺紋,黑色的眼睛像似有什麼秘密,結實的肩膀,雖算不上英俊,卻也頗討女人喜歡。研三努力思索卻想不出是誰,只好再次輕問:

「你……」

「你忘了嗎?我是最上久。」

「呀!對了。」

遙遠的記憶立刻出現在研三的腦中。

「對不起,對不起!因為在南方吃過苦頭,腦筋變得有些遲鈍。」

最上久是中學時代的朋友,分開已有十年,難怪研三想不出來。

最上久比研三大三歲,但因罹患肺病而休學三年,兩人在五年級時同班同學。

不知是早熟,還是性開放?最上久一直是學校中最受注目的人,曾經自西洋名著中摘錄一段文字,一口氣寫了十封一模一樣的情書,分別寄給不同的女同學,當時他的理由是非常與眾不同的。

「女人心古今中外都一樣,我有自信此十封情書至少可獵取一人的芳心。」

還記得當時的他是那麼的趾高氣揚。

中學三年級時,他的柔道已繫上黑帶,雖因病休學,卻練成高強的棋藝,而且自誇至少初段無問題。他對數學本就有天分,所以將棋對它而言可說是雕蟲小技,倒是每次的代數或幾何課,他總讓老師站在黑板前不知所措。

中學畢業後,研三發揮了他的才華,考進第一高等學校,根據當時的制度,可以同時報考第一高等學校及北大 預科,而他竟然順利的通過艱難的第二高等學校入學考試,容易的北大考試卻遭落榜,由此看來,前者才是他真正的實力。

最上久一開始就不念嚴格的公立學校,而進入某一私立大學工學院就贊,主修應用化學,此後兩人很少見面,研三隻聽說他大學畢業後依舊放浪不羈、沒有定性,所以過了相當長的流浪生活。

「啊!真奇怪,沒想到你對這方面也有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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