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本從未經歷過大戰,戰敗後的第一年夏天,由於天氣十分悶熱,使得那些無法承受戰敗事實的東京市民身體變得非常虛脫。

戰後的復興遲遲不見很大的成果,戰火的遺迹也還未完全消失;但四周已蓋起看來不怎麼順眼的鐵皮房子,原本銷聲匿跡的各類商品也擺設在店中,雖然如此,人們依舊貧窮。

銀座附近的情形也是一樣,白天人們帶著無神的雙眼彷徨於小巷間,外國人則趾高氣揚的走在大街上,流露著征服者的優越感。入夜後,家家戶戶的屋檐下不是求宿一夜的流浪漢,就是應召女郎,甚至連橫行霸道的犯罪者也有迴響在寂靜的夜晚街道的手槍聲也並不是完全絕跡了。

「東京真的變了……銀座也變了……」

早川平四郎博士站在西銀座的后街,一間放下鐵門的店鋪屋檐下,如此喃喃自語。

他穿著白麻制西裝,結著端正的領帶,手上拿著藤製拐杖,看起來就像被時代遺棄的人,博士在這個變化無常的世間,把這身服裝作為他最後的盔甲,是否想維護學者特有的自尊心呢?抑或只是單純地秉持過去的習慣呢?還是沒有時間去訂製新的衣服?這點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很可能以上種種原因都有吧!

博士擦了幾根火柴,最後以燃起的一支注視門牌上的號碼,在微暗的火焰下勾勒出他那削瘦的側面,輪廓相當深,老鷹般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有如瑞士惡魔梅菲斯恃一樣地滑稽。

「六弄五十八號——就是這裡了。」

他低聲呢喃,然後按了門鈴。

這棟木造的二層樓房,門關得緊緊的,白天經過店前,透過帶有店面標記和奇怪的羅馬文字的玻璃窗,就可以看到盔甲、陶器、浮世繪,以及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廉價土產,雜亂無章的擺在那裡,博士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購買這些東西的。

樓房側門的小窺視口「咔喳」一聲打開了,裡面露出了像貓一般的眼睛,靜靜地注視黑暗的外面。

「請問是誰?」

傳出一個低沉的女人聲音。

「我叫早川平四郎,不知太太您知道嗎?」

「是誰介紹你來的?」

「最上竹藏是我外甥……」

看來只知道名字還是不夠,女人念經似地質問:「蛇是?青蛙是?蛞蝓是?」

「蛇會吞青蛙,青蛙會吞蛞蝓,蛞蝓會使蛇融化。」

門神奇似地開了,在一盞黯淡而無燈罩的燈照亮下,展於眼前的是一座狹窄又陡峭的樓梯。

女人穿著白綢旗袍,身上有一股外國的體臭,年紀看來尚輕,而且十分惹人憐愛。

博士尾隨其後步上樓梯,走廊盡頭的右門突然打開,傳出寂寞的唱片聲。

原來內部是酒館,除了牆上的櫃檯外,還有兩排桌子。坐在櫃檯前的客人中站著一位長臉的年輕女人,她細長的眼睛充滿著怪異的神情,注視著博士。

「歡迎光臨!」

黑底白點的和服裹住修長的身材,女人的聲音中充滿無盡的迷惘。

「老闆娘,是我,還記得嗎?」

「早川先生……」

白色瓜子臉蛋上立刻染成粉紅色,摻雜著六分高興、四分恐懼的興奮,不由得便擺起款款動人的身材。

「真是稀客……好難得啊!不知和您有幾年不見了?」

「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吧!你變了不少。」

「你才變得多呢!」

所謂的變有兩種情形,在這大戰之後,既有像從地獄升到天空一樣的變化,也有像從天空打至地獄的變化。

早川博士感覺到她話中隱藏著一股嘲弄的意味。

「要喝什麼嗎?」

「威士忌,就在這兒喝。」

早川並沒坐在櫃檯前,而是把拐杖靠在桌旁擦汗。

真是個悶熱的夜晚,尤其面對著六樓大廈的窗戶,並沒發揮它應有的作用,裝於牆上和桌上的電扇慵懶地轉動著,從房間的一角吹到另一角。

櫃檯前的一個男人酒酣耳熱地說:「好熱,真受不了?」

「把襯衫脫下來吧!」

「謝謝。倒是老闆娘還穿得這麼講究,不怕熱嗎?」——此乃話中有話。

老闆娘停止擲骰子,笑著說:「因為我是女人嘛!」

「打了敗仗,又遇到這種夏天,真羨慕你們女人,最近的洋裝看來相當涼快呢!老闆娘怎麼不像這位女士一樣,穿無袖的洋裝或旗袍呢?」

「沒辦法啊!我不適合穿洋裝,大概是我比較喜歡古典式的衣服吧!」

「是嗎?……我倒沒這種感覺。」

他說完後,另一個人又問:「老闆娘,店名叫色班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請別人取的,我沒什麼學問,又不懂他們的語言。」

「不懂?那我就告訴你,色班是法語,蛇的意思。」

「蛇?真的嗎?為什麼幫我取這個名字……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我是巳年出生的。」

老闆娘像個淘氣的小鬼,轉動著眼珠笑了起來。

「別裝蒜了,你騙不了我的,我老早就猜你可能有那個。」

「哪個?」

「就是紋身,據說老闆娘的全身有大得連男人都無法媲美的紋身,店名就是用它來取的,對不對?」

用歌舞伎的方式是瞞不過的,這時男人顯得有些激動,老闆娘卻處之泰然。

「唉喲!究竟是誰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真討厭,如果是新橋的什麼組或是大姐頭還有可能,像我這種人,連打一支都會發抖喔!」

「我有一個最好的證明方法。」

男人壓住老闆娘的手,她立刻掙脫,一不小心使桌上的玻璃杯滑落於地上。

「你幹什麼?真沒禮貌。」

「生氣了?」

「當然生氣,你真的那麼想看女人的紋身嗎?」

「是的,哪怕你罵我都要看。」

「好,那就讓你看吧!不過,你要繞三圈,同時學狗叫。」

「可以。」

「那你就看吧!」

老闆娘很快地高卷左邊衣袖,手肘以上呈現一片藍色,上面滿布著色彩鮮艷的紅葉。

「怎麼樣?還滿意嗎?」

「啊!」

對方傳來輕微的嘆息聲,老闆娘笑著卷下衣袖。

「背部呢?」

「色班丸,哈哈哈!好名字吧!大蛇丸絹枝未免太古板了,以後我要自稱為色班阿絹。」

「我不能看嗎?」

男人像在喘息,老闆娘挑逗似地笑著說:「從前有一部電影,一時也忘了片名是什麼,裡面的女演員說過,除了丈夫與醫生外,不可以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

「可是,女人竟然……為什麼你會這樣想呢?」

「我父親是位紋身師,原本我是不願意的,我只是被強迫作為實驗品。」

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當真,娟枝繼續說:「如果你真想看,就常來吧?我會看在老主顧的情分上,幫你完成這個願望。」

櫃檯一帶的空氣突然凝重而怪異起來,客人付帳後準備離去,絹枝在後面喊道:「先生,你忘了。」

「忘了什麼?」

「繞三圈和學狗叫啊!」

絹枝看到男人狼狽的模樣,像個驕傲的女王似地笑了起來。

客人回去後,她對穿著白制服的調酒師說了些話,然後走向博士。

「先生,一直沒招呼你,真是對不起,不過,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補償你。」

如浮世繪美人的臉上充滿著暖味的笑。

「謝謝,剛才那位客人也真是的!」

「偶爾會遇到那種客人,反正我也習慣了,既不能趕走又無法隱瞞,還好參觀費全算在消費額中。」

「你後悔嗎?我是指紋身。」

「一點也不……本來我就喜歡紋身,只是和服和洋裝不能交換穿,感到有點遺憾罷了。」

「你還是老樣子。」

「不是說小時候的習慣到老都不會改嗎?……我想先生也是一樣,依然如故吧!」

兩人不禁相視而笑。

「先生現在住在那裡?」

「幸好房子沒被燒掉,還在東亞醫大當講師,紋身博士的綽號也是十年如一日。」

「最近有沒有找到新的人皮?」

早川博士舉起酒杯,一口氣喝完後,感慨的說:「很遺憾,在通貨膨脹如此激烈的日子裡,想獨善其身都難,那還有時間去想人皮的問題。」

「是不是……這不能怪先生,若是時局改變情形可能會好些,還有……對了,我告訴先生一個只有你才能做到的賺錢機會。」

「是什麼?」

「聽說美國非常流行紋身,像我這種全身紋身的人,若是在電視上表演,就可以大大地賺一筆。」

「你叫我和你一起去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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