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下午一點零三分,百穀泉一郎站起身來,審理進入了最後辯論的階段。

他的身軀,好象比任何時候更加高大。他的發言,宛如噴吐寒冷的火焰。

「現在我開始進行最後辯論。被告以東條憲司的被殺及屍體遺棄和他的妻子東條康子的被殺及屍體遺棄等四個訴因被起訴了。

「假如這些都是被告所犯的罪行的話,確實應該處以極刑。但是,除東條憲司的屍體遺棄以外,對其他三條罪行,被告都堅決否認。

「我第一次和被告見面的時候,就被他的真情所打動。我相信被告不是犯了可憎的罪行而企圖逃避刑律的罪犯,而是由於受到一定程度的誤解而蒙冤的人。

「當然,人不能象神仙那樣完美無缺。這次事件是一個非常微妙的事件。因此,在防止過於相信自己的先入觀念方面,我是有所警惕的。我認為警察局和檢察廳的諸位先生從不同的角度觀察這一事件,從而對村田和彥提起公訴,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是,我在依照自己的信念當了被告的辯護人以後,到公審開始以前的兩個月當中,和被告會晤了八次。與此同時,我進行了各種調查,結果得出了和檢察官的結論正相反的結論。

「報紙、周刊和其他雜誌對被告村田和彥的性格和過去的經歷的批判,大部分都是無稽之談。當然,我並無意否認,村田和彥從過去到現在的言行,是容易引起那樣的誤解的。但對其中不恰當的部分,本辯護人已經在審判過程中接連不斷地予以糾正。當然不能說我已經做得完美無缺,但我已經傾注了最大限度的努力。

「那麼,村田和彥的那種容易招來誤解的言行,為什麼一直繼續到現在呢?這一點,我在第五次和他見面的時候,才弄清楚了。

「當一個人站在生和死的邊界線上的時候,是會有所覺悟的。村田之所以終於把他曾經下過決心即使因冤罪被押上絞刑架也不從自己嘴裡泄露出去的秘密,向我公開出來,就是他的這種覺悟和我的一片真心促成的。

「他的秘密,他自己在這個法庭上說出來了,那就是他出身的血統的秘密。他對他部落民、新平民的出身,抱有一種普通人無法想像的自卑感。我敢斷言,形成他後來那種性格的原因,以及在這次事件中採取常人無法想像的行動的原因,也在這裡。

「民族間或人種間的差別意識,在任何國家都是存在的,儘管程度有所不同。例如,希特勒盲目相信日耳曼民族血統的優越性,殘酷迫害猶太民族,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在奧斯威辛和其他地方,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大屠殺。據可靠消息,在奧斯威辛和比克瑙兩個收容所慘遭殺害的大約有四百萬人,其中九成以上是無辜的猶太人。

「這僅僅解釋為一個瘋狂的獨裁者的無以倫比的罪行嗎?我認為不能。甚至連被認為最民主的國家美國,在前一個時代,白種人對有色人種的迫害,也是無法用語言采形容的。據說以黑人問題為題材的作品被禁止,所有的出版社都拒絕出版。由於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黑人部隊英勇奮戰,這種思想好象有所糾正,但這種偏見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去掉的。去美國旅行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那種差別待遇還殘存著。

「回過頭來看一看我們自己的國家,在大日本帝國時代,對朝鮮民族的蔑視,也是很厲害的。在關東大震災那年,傳開了一種不負責任的謠言,說過去受虐待的朝鮮人,趁此機會要起來暴動。結果使很多無辜的朝鮮人被慘殺的事情,還是記憶猶新的。

「幸而今天他們有了自己的祖國。對於日本民族來說,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切除了一個多年的病根。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就是這個部落民問題。

「新平民——這是制定舊戶籍法時,對過去的賤民,也和華族、土族、平民一樣地登入戶籍時的一種稱呼。僅僅這一個『新』字的重壓啊!

「和這相類似的,還有舊憲法時代的私生子,也受很厲害的差別待遇。在結婚、就業和其他需要戶口證明的情況下,它就成為很不利的條件。在投考陸軍、海軍學校、師範學校的時候,不管本人成績多麼優秀,只要沾上這一點,就要毫無例外地被淘汰下來。

「我有一位可尊敬的老學長,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舊帝國大學的工學院,在投考陸軍和海軍學校時,學科考試和體格檢查都順利地通過了,只因為他有這個瑕疵——責任不在自己的私生子,結果雙方都沒考取,只好作為二等兵應徵入伍。他雖然有幹部候補生的資格,也沒能夠通過考試這一關。這位老學長,在激烈的戰火中,僥倖得以生存下來,現在某大公司任技術部長。就連私生子在舊軍隊里都受到那樣的差別待遇,何況是新平民呢!不難想像,後者比前者的處境,要惡劣幾倍。檢察官只舉出被告在軍隊里呆了五年,連一個階級也沒晉陞這樣一種表面事實,想以此造成控告具有一種危險思想和特殊性格的印象,對此我是絕對不能同意的。難道檢察官先生對於舊軍隊中存在有這種差別待遇的事實,就一無所知嗎?!」

天野檢察官的身軀微微顫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毫無疑問,他已經承認在這次「戰鬥」中負了傷。

「為了強調這一事實,我現在舉一個實例。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九日,在名古屋發生了一起為日本陸軍史抹上永久污點的事件。」百穀泉一朗窮追猛打般地說。

「這天,中部地區的陸軍特別大演習結束以後,在名古屋練兵場舉行作為最後點綴的閱兵式。這時有一個叫北原的二等兵向天皇面前跑去,要直接向天皇告狀。

「他跑了十幾步就被抓了起來,他的訴狀當然也沒交到天皇手裡。因為在舊憲法里有『天皇神聖不可侵犯』的規定,所以他這種行為就構成不敬罪,受到了嚴懲。一般刑法還那麼嚴厲,更加嚴厲的軍刑法,懲罰就更重了。北原二等兵明明知道有這種法律,為什麼還敢於採取這種過激行動呢?訴狀的標題『關於取消軍隊內部蔑視特殊部落民及其差別待遇的請願書』就說明了一切,他是豁出了性命想直接向大元帥陛下告狀的。」

整個法庭鴉雀無聲。毫無疑問,這位律師的辯論,震撼了所有在場者的靈魂。

「當然,這種血統自卑感,對一般的人和生來就幸福的人來說,可能是一種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感情。我自己也不能說對被告的心情具有充分的理解。但是,這裡有一份幫助我們理解的資料,就是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代的大文豪島崎藤村一生的名著《破戒》。」

百穀泉一郎手裡舉起了一本書。在法庭上作這樣的大動作,往往是要惹人討厭的。可是這時我連一絲一毫厭惡的感覺部設有。大概是燃燒在這位律師全身的正義感和永遠要和無辜的被告站在一起的人類愛,感動了我們的心。

「藤村是在距今五十五年前的一九〇六年寫完這部小說的。但是,從這次事件也可以看出,這種差別意識,一直延續到距今三十三年前的一九二七年,依然存在。再也沒有比在某種意義上可說是真空地帶的舊軍隊更保守、更重視傳統的了——也不管這個傳統是好還是壞。一九〇五年(明治三十八年)開始使用的三八式步槍,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戰爭結束時,還是主要武器之一。連『曬物朝』、『高腰皮鞋』都還在沿用古老的傳統『讀音』呢!村田和彥在五年的軍隊生活中,心靈上所受的創傷,是別人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呀!

「藤村在這部小說中說:『不論遇到什麼事情,也不論遇到什麼人,都不能說出那個秘密。要時刻記住:要是因為一時的悲憤,忘記了這個戒律,那就一切全完了。』他甚至說:『要象荒野的狼那樣死去!』忍耐,忍耐,那怕象牛馬一樣被屠殺,也要忍耐到最後一天!

「我再說一遍,只有在理解了他的這種心理以後,才能理解他在這次事件中使人難以理解的行動。

「比如他挪用自己經管的公款借給伊藤京二的事,就是因為怕暴露出他出身的秘密,但我決不是說伊藤京二的行動是對他的脅迫。在正常人身上不算回事的一點擦傷,有時就可以奪走患有血液沒有凝固力的血友病人的生命。在別人看無所謂的片言隻語,就可以紿一個心靈特別容易受到創傷的人以致命的打擊。

「被告自己在法庭上已經說過,伊藤京二是知道他的這個秘密的。他本來是可以向劇團領導說明實際情況以減輕他自己的責任的。小島證人的證言里,也提到了被告當時如能說清楚那筆錢的用途,是可以避免發生對他來說是最壞的事態的。但是他卻寧願背著侵吞公款的無辜罪名去蹲監獄,也不願意叫自己血統的秘密暴露出去。這種感情,一般人是無法理解的。但是,不理解這一點的人,怎麼能夠對人生和人性有所理解呢?只有對這種人性有所理解,法律也好,裁判也好,它才能具有活的生命力。」

百穀律師喘了一口氣。可我連一口氣都沒有喘,這簡直是我在十年法庭記者生涯中,第一次聽到的充滿人道主義精神的大辯論。

「這種自卑感,伴隨著兩種性格。為了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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