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天下午,百穀律師對村田和彥進行詢問的時刻,終於來到了。

至少在第一審當中,除了這一階段,再沒有被告述說自己心情的機會了。雖然在終審前,審判長將再給被告一次發言的機會,但在通常情況下,那只是給很短的時間,走走形式而已。

檢察官的訊問必然是針對被告的弱點進行的,這時,他的心靈當然要受到傷害。在某種情況下,檢察官強行通過自己的論點,把問題引向預定方向的事,也不是沒有的。

與此相反,因為辯護人是站在被告人的立場上,在某種意義上說,辯護人是讓被告不慌不忙地暢所欲言。在這種情況下,被告談出未曾對檢察官說過的秘密,是屢見不鮮的。

村田和彥在回答檢察官的訊問時,曾幾次說過「現在不能說」,採取了沉默不語的態度。我當時聽了還以為他說的是「在這個法庭上不能說」呢,現在看來,他的真意大概是在說「要是辯護人問,我就回答。」

想到這裡,我就可以對這次訊問寄於很大期望了。對百穀律師來說,這當然是一個關鍵時刻,就是對整個裁判來說,也可能是最大的高潮。

開始百穀泉一郎並未表現緊張,說話的語調也很平淡。

百穀對第四次登上證人台的被告人村田和彥,投以安撫的目光,首先開口問道。

「對東條憲司屍體遺棄以外的訴因,你還堅持主張無罪嗎?」

「是的,對自己犯下的罪行,多麼重的懲罰,我都甘心接受,但是叫我對自己沒有犯過的罪行承擔責任,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忍受的。」

「你在警察局接受調查期間,受過無理的壓迫嗎?」

「你若指的是拷問,那是沒有過的。」

「我相信你的話。但是,我認為你過去的經歷和行動,是有可以讓警察局或檢察廳產生懷疑的地方,這一點你自己承認嗎?」

「承認,我對不道德的行為,進行深刻的反省。」

「所謂不道德的行為,太籠統了,具體一點說,是什麼行為呢?」

「我在拘留所里,熟讀了一本有關修養的書,在那本書中有這樣的話,說人的幸與不幸,是他本人和他的祖先在過去幾十年間行動的總和造成的。這句話過去雖然也聽過多次,但自己身受一種徹骨的實感,這還是第一次。」

「你的意思是說,剛才你說的『不道德』,自己當然也有責任,但你的祖先要負一半的責任嗎?」

「是的。」

「你最喜歡讀的是什麼書?」

「島崎藤村的《破戒》。」

「你為什麼對這本書產生共鳴呢?」

村田和彥躊躇了一下,很明顯,他的雙眉在微微顫抖。但是,轉瞬之間,他好象打開了看不見的心靈的閘堰,奔流般的言語,傾泄而出,這些話是我所想像不到的。

「那是因為我和小說的主人公丑松是同一種人種。我是新平民出身,為了我自己毫無責任的這種血統,我嘗夠了說不出來的苦楚。」

就在這一瞬間,從旁聽席傳來了「啊」的一聲叫喊。正在摘下眼鏡的天野檢察官,這時也向前探身瞠目而視。法官們也都為之色變。

的確,這是到目前為止誰也不知道的村田和彥的秘密。我自己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感到象是受了當頭一棒似的衝擊。

百穀泉一郎的話也開始尖利起來。

「你所說的,就是所謂的部落民吧?」

「是的,就是那個幾百年以來從事卑賤的職業、受到非人待遇的人種,我就是其中的一員。在明治年間第一次制定戶籍法以前,部落民是不能上戶籍簿的,要受與牛馬同等的非人待遇。在明治戶籍法里,雖然允許了登入戶籍簿,但加上了一個『新』字,有意地把它與一般平民區別開來。」

「有這樣一句活:『上天造人,不分貴賤。』對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待遇,我也感到很大的義憤。你的一生,也是在這種自己沒有任何責任的血統的重壓之下,在有形無形的苦痛之中生活過來的吧?」

「是的。比方說,就有這樣的事情:過去有帝國陸軍,軍隊在各地進行演習,在老百姓家宿營的時候,象我們這樣的家庭,想獻出一杯茶水都辦不到。當然,這並不是出自我們的反抗意識,也不是窮到連一杯茶水也供應不起的地步。而是不知在什麼時候,形成了這種習慣。這大概是因為最初有那種刻薄的人公開說出了『可不能在部落民那裡喝茶』這樣的話。而我們在這方面,比一般想像的要敏感得多。我們覺得類似這樣的錯誤可不能再重複出現了。雖然這種自卑感既沒有存在的理由,也沒有存在的道理,但遺憾的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你出身不好也是造成你在部隊里成績不好的原因之一嗎?」

「我認為是這樣。當然,等級觀念,雖然程度有所不同,在什麼樣的社會都會有的,但在舊軍隊里表現得最為突出。一個星星,一個等級的差別,都是非常嚴格的。當我的上司僅以我的出身為理由,因為很小的事情就對我進行無理迫害的時候,使得我連長官的命令就是陛下的命令這一金科玉律都忘在腦後了。當然隨之也就產生了反抗意識。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再多克制一下自己就好了,但當時我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只蹲了三次班房,這對於我已經是幸運了。」

「那麼說,你在西伯利亞反而振作起來,與其說是因為對共產主義思想產生了共鳴,還不如說是因為解除了不合理的壓迫而感到心情舒暢吧?」

「我想多半是有這種成分的,至少在蘇聯人眼裡,是把我當做普通的日本人看待的。軍官們且不去說它,在我們士兵中間,過去那種等級特權意識,雖然不能說全部,也可說幾乎都消失了。日本人畏懼權威的性格,反而在這時候表現出來了。因為對我來說在哪裡都一樣,現在可以自然地行動了,所以反而比過去表現得還要好些吧。」

「關於你的血統的秘密,有不少人知道吧?」

「比如說,部隊的戰友是知道的。在一般的接觸中,即使可以隱瞞過去,但部隊里有從戶籍簿上抄下來的材料,在長年的部隊生活中是無法隱瞞下去的。」

「那麼,出席本法庭的證人今野荒樹也知道這一秘密吧?」

「是的。在某種意義上說,今野他們可說是對我採取同情態度的。他即便說不上是我的密友,也可說是為數不多的我的理解者之一。」

「那位證人在大理石事件以後罵你是『人類的渣滓』的時候,是否同時也包含著對你的血統的蔑視呢?」

「當時他確實那樣出口罵過我,但他的心情我是很理解的。我當時的所做所為雖然是出自誠心誠意,但因為受了平岡伸的欺騙,在別人眼裡,好象我也是個騙子。當時他的發怒,反而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他若是認為我是殺人犯的話,再次說出『人類的渣滓』這樣的話,也是不足為怪的。關於那件事情,現在我仍然覺得對不起他,當然,那時我不是有意犯罪的。我現在一點也沒有恨他的意思。」

「伊藤京二也知道這一秘密吧?」

「是的。他當時借了一筆性質惡劣的借款,眼前若是拿不出三十萬元錢,他就要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金錢難倒英雄漢,這是人之常情,我也有過這種體驗。他厚著臉皮一定要向我借三十萬元錢,最初我是斷然拒絕了的。但他暗示我若是不借給他三十萬元錢,他就要把我的秘密給捅出去。我終於向他屈服了。我自以為在部隊里和西伯利亞受到了鍛煉,但在我的心靈里依然殘存著遠遠超出我想像以外的弱點。」

「事態發展到這個秘密一暴露就可能成為刑事問題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呢?」

「那時我的確感到迷惘。我的錯誤歸錯誤,若是這個秘密一旦暴露出去,至少在劇團內部,大家對我的看法會驟然一變的。當時,即使我不得不承擔責任而退齣劇團,但我想還不至於成為刑事問題。但是,當時伊藤君若是不馬上把錢還上,他也許同樣會落個不退齣劇團不行的結果。」

「那麼,你的心情是想『殺身成仁』嗎?」

「我可沒有那麼高尚的氣質。只是我從西伯利亞回來以後,對於新劇失去了過去那樣的熱情,是什麼原因我自己也不清楚,但至少有一個原因是我已經喪失了做一個演員的技藝。我在當幹事的期間,就想轉業到其他方面去工作,而伊藤君則是當時劇團矚望的大有前途的青年,所以我想,創傷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好了。」

「可是,萬一成了刑事問題,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想,我要是承擔責任退齣劇團的話,是不會鬧成刑事問題的。但是,在萬一的情況下,我把他給我的借據拿出來為自己辯護,也是可能的。」

「你和你的妻子分居的原因,也是為了這個戶籍問題嗎?」

「是的,因為我擔心這個問題,所以一直沒答應她入籍。但是後來她有了身孕,我們也就不能不認真考慮一下這個問題了。我於是下決心對她講了這個問題。她一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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