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個登上證人台的檢察官方面提出的證人是今野荒樹。

今野的年齡,看上去和村田和彥相彷彿。一般的裁判,大多是檢察官方面首先證實犯罪事實,至於被告人的性格及其他附帶事項的證實,根據情況,或者放在後邊去做,或者在辯護人方面進行詢問時,抓住機會進行反詢問。當然也不是沒有例外。

尤其是象現在這樣被告對起訴事實大部分都加以否定的時候,公審部的檢察官也感到難以處理。首先找幾個能夠證明被告的性格的證人,給人造成一種被告的話不可置信的印象,然後再進入證實犯罪事實的例子,我也經歷過幾起。

今野荒樹今年五十一歲,和朋友合作開了一個小型的商業公司,他是公司的常務經理。

當然,同樣是商業公司,有幾十億元資本的大公司,也有比街頭的個人經營的小鋪稍微大一點的,可以說是千差萬別。今野這個「曙光商業公司」的名字,我一次也沒聽說過。

「證人認識被告嗎?」檢察官首先循例問道。

「認識。」

「你們是什麼關係?」

「在這次戰爭中,我們是同一個部隊同一個連隊的,戰後被俘到西伯利亞去的時候,我們也在同一個收容所生活。回日本以後,由於工作關係,我們也有所接觸。」

「那麼,我現在按順序問一些問題。證人是什麼時候應徵入伍的?」

「一九四一年九月,在原籍奈良市應徵入伍,同年十月開到中國東北地區,在那裡整整呆了四年,一直到戰爭結束。」

「證人和被告是同時應徵,在同一個連隊吧?」

「是的……」

「部隊駐紮在哪裡?」

「在這四年當中,駐地經常變動,尤其隨著太平洋戰爭南線戰局惡化,在中國東北的關東軍,全都動員起來了。」

「說得簡單明瞭,很好。戰爭結束時駐紮在哪裡?」

「當時駐紮在北滿的滿洲里二百公里後方的虎鐵山,那裡可以說是國境一旦發生戰鬥,馬上可以前往救援的二線部隊的基地。那個地方一般人都不大知道,但卻集中了大量的武器、被服、糧食等物資。」

「那麼,蘇聯軍隊開始入侵的時候情況怎樣?」

「當時,我們當然以為要開到第一線去救援。但是,關東軍首腦部的方針,已經達到混亂昏迷的極點,不能及時下達果斷的命令。我記得在戰鬥開始後的第二天,接到了退卻的命令,並叫盡量把物資運走,剩下的全部燒掉。在我們按照命令行動中,於八月十五日戰爭宣告結束,向蘇軍投降了。記得是十八日,我們納入了蘇軍指揮之下。」

「當時證人是什麼軍銜?」

「是陸軍步兵上等兵,眼看就要升兵長 了。」

「被告呢?」

「他是二等兵。」

「同一個時期入伍,同樣年齡的兩個人,為什麼差那麼多呢?是證人晉級晉的特別快嗎?」

「當然,若是幹部候補生考試合格的話,另當則論。不過我的晉級情況,也不過是比一般的人稍微快一點罷了。」

「就是說,一般的成績也能當上上等兵啦。」

「是的。」

「那麼說,被告在這四年當中,就是到最後,連一等兵也沒當上,至少可以說他在部隊的成績在一般水平以下啦?」

「客觀地說來,是這樣。」

「被告即使沒被提到軍法會議上去,在連隊內部受過處罰嗎?」

「以侮辱長官的理由,他受過三次禁閉處分。但事情本身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詳細情況我也記不得了。」

「莫不是被告在部隊有什麼危險思想嗎?」

「你知道,部隊這種地方,往往非常簡單地給一個事物下結論。因為他是新劇演員,在入伍的時候就被人懷疑有赤色問題,從而受到了監視。在他受禁閉處分的時候,長官的頭腦中不能說對他沒有某種程度的先入為主的成見。但我認為,至少在部隊的那一段時間裡,他並沒有左傾思想。」

「那麼,被告的成績不好,並非來自思想問題,而是來自他性格的原因嘍?」

今野荒樹稍事躊躇,歪著腦瓜沉思片刻以後,開口說道:「軍隊這種地方,是一個與一般生活、一般社會隔絕開來的獨立世界。他的行動,在一般社會的一般情況下,是不成為問題的。我不認為他當時的性格有什麼特別或者不好的地方,但是,在上級軍官的眼裡,卻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好啦,戰爭結束以後,你們在哪裡的收容所來著?」

「在貝加爾湖以東約五十公里的頓巴斯收容所來著。」

「在那裡大約呆了幾年?」

「我是一九四八年七月被遣返回國的,他比我早一步,是五月被遣返回來的。」

「有先有後,是為什麼呢?」

「我想是因為船隻關係或別的原因。我們囚犯是不允許對蘇方的事情加以議論的。」

「聽說在那裡要『洗腦子』,進行共產主義教育,有那麼回事嗎?」

「有的。」

「被告在那種教育中成績怎樣?」

「他好象比我們進步得多,記得在全收容所也算數得著的好成績。」

「是因為以前他就對共產主義思想感到興趣、產生了共鳴,所以進步才快嗎?」

「這方面的情況,我可一點也說不上來。當時我們都是一心一意想早一天回到日本,所以簡直就象背誦軍人敕諭那樣拚命地背誦共產主義綱領——雖然現在全都忘掉了。」

「那麼,被告比證人先回到日本,是因為作為共產主義戰士而特別把他挑選出來的嗎?」

「當時好象也有這種說法,但那是蘇聯方面的秘密,事情究竟如何我也無從知曉。」

「他在收容所里的生活態度,和在部隊時相比,有什麼變化嗎?」

「當時大家都顯得意氣消沉,而他卻依然如故,不,好象反而比過去更加意氣風發起來。」

「可是,收容所的環境和物質條件不是比部隊惡劣得多嗎?」

「那是千真萬確的。」

「那麼,被告反而振奮起來的原因當然是來自精神方面啦。能不能說是因為被告對蘇聯人宣傳的共產主義理論產生了共鳴呢?」

「我想……是這樣。」

「那麼,我要問一問你們回國以後的情況。證人回國以後做的什麼工作?」

「最初身體實在弱得很,在老家靜養了大約半年。但也不能總是那樣晃來晃去的。一九四九年找了個門路來到了東京。工作換了好幾個公司,一九五三年到現在的公司工作,一直到目前。」

「在這期間,證人和被告有過聯繫嗎?」

「一九五〇年年底的一天,我在街上偶然遇見了他,兩人在附近的小酒館喝了點酒,這是重新交往的開端。」

「當時被告又回到原來劇團的事情,向你公開了嗎?」

「是的,他對我說了。」

「以後都有什麼交往呢?」

「因為我忙於為生活而奔波,有相當一段時間沒有和他見面。無非是新年到了互相寄張賀年片,盛夏來了互相寫封問候信,工作變動時互相函告一下等,總之,都不過是一些禮節性的沒有什麼內容的書信往返而己。」

「這麼說來,被告重新在證人面前出現,是一九五四年以後的事羅?」

「準確日子說不上來了,記得是在一九五四年五月前後,他向公司給我來電話說好久不見了,約我喝一杯。我也沒有意見,就答應了。於是在新宿見了面。」

「就是在那天晚上被告第一次把他退出了劇團的事情告訴了證人嗎?」

「是的。」

「當時他說他在做什麼工作呢?」

「他說在一個服裝公司幫忙。」

「新劇和服裝公司,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對他這種轉業,當然誰都會產生疑問。你沒有問問他是怎麼回事嗎?」

「當然談到了這個問題,當時他消沉地說過這樣意思的話:『在新劇界競爭太激烈了,簡直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從參軍到去西伯利亞,造成了比別人多幾倍的空白時間,這太糟糕了。我已是新劇界的敗兵,只好另謀出路了。』我雖然對新劇界的情況不甚了解,從一般社會常識來類推,我覺得他的話是有道理的。在要求特殊才能的世界上,當一個人才能枯竭的時候,要麼沒落下去,要麼逃避開來,二者必居其一。」

「明白了。當時被告托你辦過什麼事情嗎?」

「他托我替他推銷過女用褲叉。當時我們公司經營很多種類的商品,價錢合適的話,我想是可以幫忙的。但一深淡,條件不合適。友情歸友情,工作歸工作,我明確地拒絕了他。」

「被告還說什麼來著?」

「他說有一台電視機,問我買不買。在當時,電視還不象現在這樣普及,工廠剛剛開始大量生產,一吋要一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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