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過去的傷痕

十二月二十二日晚,悅子被女友柴崎隆子邀請到家裡作客。

隆子是悅子在「木芽會」中認識的好友。去年春和外交官柴崎勝彥結婚。這次外務省緊急令,要他到巴黎赴任。今晚舉行告別酒會,悅子稍晚到場,隆子特地跑到門口接她。

「你來了,快請進!」隆子熱情地把悅子引進屋內,將她的大衣掛好,又接著說:「大家都到齊了,今天是婦女的酒會,儘是些知己,請大家不要拘禮。我那位和大家見面打個招呼後就到二樓看書去了。」

「這以後一段時間不能相見,確是遺憾,但去巴黎,那多好啊,祝賀,祝賀!」

「說實在的,不值得道喜。在女子大學學法語是半瓶子醋,這會兒著急起來了,趕快請老師,買了《靈格風》 ,嗨,臨時抱佛腳,怕遠水難解近渴了。」

隆子說著,又將悅子接進客廳。來的是七位年輕婦女,裡邊有龍田恭子,不,該是霧島恭子了!

這並不是意外的事。悅子也預料到了,然而當她們的視線碰到一塊時,悅子感到胸部被勒緊了。

悅子和人們寒暄之後,最後來到恭子面前。無法比喻的想念之情和莫名其妙的窘迫,在悅子心中扭成一團,很不是滋味。

「恭子,好久不見了,……恭喜你新婚了!」

「謝謝!」

恭子大大的眼睛裡,一瞬間掠過斷雲似的影子。但那天生的溫柔明快的微笑,馬上又回到她那豐腴的圓臉上。結婚還不到兩個月,還未脫離姑娘的稚氣,但給人的印象,她比以前安詳多了。這或許是從她作為幸福的新妻的意識和自信中所自然產生的一種性情的變化吧。

「悅子,我很想見你呢!」

雖然是短暫的極為平常的寒暄話,卻包含著真摯之情,悅子感覺到自己的眼角發熱了。由於恭子對自己懷著一如既往的友情,悅子深為高興。而自己至今一直想迴避恭子的心情,是可悲的。

去年秋天……痛苦的回憶又襲上悅子的心頭。

那時,恭子的父親龍田慎作律師,被作為殺人嫌疑犯而受到全國點名通緝……恭子的未婚夫、檢事霧島三郎,為此而想辭職,被勸留住了。不僅如此,反而接受了檢察此事件的任務。

檢事和嫌疑犯的女兒,如何相愛也是無法見面的。

悅子受恭子之託,當了他們之間的秘密聯絡員,捲入了這個事件之中。就在不斷的和霧島的會面之中,悅子的心中不知不覺地暗萌了對三郎的愛戀之情。

對方是自己朋友的未婚夫——這可以說是不正當的戀愛,是從一開始就註定沒有希望的戀愛。

但是戀愛本身並沒有固定的邏輯。雖然為了對得起和恭子的友誼,儘力為她奔波,但也不止一次地閃過這樣的念頭:萬一恭子那邊有什麼不測的話……她雖然特別嚴厲地責備過自己,但友情與戀情的矛盾,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

結果,當事件解決以後,悅子將她的感情透露給了三郎,告別了他,並發誓再也不想見他了。

將結婚請帖和落葉一起焚毀,對悅子來說是痛苦的,但又是自然的。

悅子極力從腦子裡排除痛苦的記憶,默默地握著恭子的手。大概由於在這兩個月和義宏的接觸中,心靈的創傷迅速地痊癒了,心裡顯然比原來平靜了許多。在兩隻手的緊緊相握中,悅子感到了溫暖的友情。

說實在的,自己現在的感覺是,既不否認還羨慕恭子,但又不想見到三郎,然而原來對恭子的惡感和嫉恨已經消失了。

「咱們過一會兒好好談談。」悅子輕聲地對恭子說。

酒會後,悅子請恭子到吃茶店,將自己心中的煩惱告訴了她。

悅子本來早就想將這一切告訴恭子,徵求她的意見,只是由於自己方面甚感拘束而悶在心中。在酒會中,雙方的隔閡消除了。恭子問道:「悅子,你好象有什麼煩惱似的。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儘力而為。」這一說,悅子的勇氣增強了。

當恭子聽完悅子詳細的敘述以後,嘆了口氣說:「一個人每天抱著懷疑別人的心情過日子,實在是令人難受的。所懷疑的要是自己所愛的人、所依賴的人,那更是不堪設想了……甚至想到不想活了。悅子,你很痛苦,這我理解。」

「去年,你比我現在更難受吧?」

「這個,你先別說,現在是你的事。按理說,你和通口結合是穩妥的。家庭和周圍的人這樣勸你,也是合乎情理的。我不想勸你這樣。至少,現在這種狀況,和通口結婚,你會對冢本藕斷絲連,戀戀不捨的。」

悅子輕輕地點頭道:「我可能對義宏還不能完全信賴,我想,要是我能夠堅決的相信他,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旁人說什麼也毫不動搖,那該多好……」

「這不是用語言能表達的,完全地相信一個人,說實在的,那很困難。」

恭子一瞬間臉色暗淡了起來,但馬上又恢複原狀。

「悅子,我是這樣想的……世上由於無謂的誤解,或行動的不一致造成不和,產生沒有必要的敵對心情的事例,是不少的。事後卻後悔,自己當初怎麼會想得那麼多呢?懷疑這玩意兒也是一樣,待到後來真相大白了,『哦,原來如此』,這樣的事特別多。」

「話雖這麼說,但那個人的情形……」

「我聽了你的話,忽然想起冤枉這個詞,所謂冤枉,大多是由若干普通的,細小的懷疑,不斷重複,然後發展成大嫌疑,於是……」

兩個女子都是律師家庭出身,在這一方面的知識,普通的姑娘是無法比擬的。尤其恭子,被捲入了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冤案的事件中,由於這種親身經歷,當然極為自然地聯想到這上面。

「那麼,對義宏也可以這樣說嗎?也是一些本來無所謂的小小疑惑,偶然地重疊在一起嗎?」

「這,我當然沒有把握斷言……,如果你對冢本的疑點,充其量不過一兩個,那麼你何需這樣陷入煩惱的泥潭中呢?」

「是嗎?我覺得也是……」

「比如,冢本從京洛大學轉到千代田大學,使人感到奇怪,而實際上,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大凡學者之間,表面上看,人皆以為學問第一、實力第一。而一旦進入他們的圈子中一看,你就不難發現,他們也有那種封建意識的色彩。即使在京洛大學,大概也存在那種學閥式的派系鬥爭,如果因為某種緣故,和主任教授發生了衝突的話,那麼留在原大學就永無出頭之日了。找一個新天地可以另闢蹊徑,比如轉到平常有聯繫的千代田大學,這並非不可能的。這樣的事情,表面是無法覺察的,到京洛大學了解,真相也未必能清楚,冢本本人或許也不願說。」

「這件事,我也想過,但川路為什麼慌慌張張地就住門口呢?」

「無論在什麼場合,人都有為朋友保密的義務。那一次你和川路不過是初會,他也許怕你發生誤解吧。」

「的確可以這樣認為……可就怕萬一那個人……」

「就算冢本在京洛大學作為學者作了什麼不軌的事,那麼,他怎麼可能再在千代田大學繼續任教呢?大學出教師對於醜聞不是特別敏感和嚴厲嗎?」

「對。」

悅子情緒平靜多了,恭子鬆了口氣,接著說:「冢本說,他之所以認識被稱為右派頭子的熊谷總吾,是因為他是父親的熟人的緣故,你懷疑這可能不是真實情況,這是沒有根據的。因為熟人的關係有各種各樣。比如,你和某個人在街上走,偶爾遇到托你父親辯護的前科六犯的頭頭什麼的,那位頭頭向你打招呼道,『一直得到你父親的關照』,結果怎樣——」

「哦,就是說,和我一起走的人偶爾也認識這個人,而又不知道我是律師的女兒——」

「是呀,那麼和你一起走的人,就想你可能是前科六犯中某犯人的女兒,而慌忙逃避了你。」

她的恰當的比喻,使悅子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了,疑雲頓時消散了。心裡開始感激恭子,覺得還是和她商量好。

「話雖這麼說,但一切都往對冢本有利方面解釋,可能會跑到另一個極端;對他的疑惑還會蘊藏在心中,這就容易造成日後的痛苦,最好還是直接向冢本……」

「我也幾次這樣想,但要直接問他這些問題,總覺得羞怯……說實在的,我感到多麼可怕……」

「我理解你的心情。在高高興興見面時,插進這些大煞風景的話,誰都會感到掃興的。不過,如果真的考慮同冢本結婚,終歸要他揭開這層面紗的。你也不必要想一次就能談及這所有的問題。花時間一個一個地弄清楚不好嗎?就象那次你向他問起渡邊博的事那樣,巧妙地見機行事,各個擊破,不是所有問題都能水落石出了嗎?」

「對……就這樣。實在感謝你的幫助!」

結果,除了得出「等著瞧吧」的結論外,目前別無他法。

使悅子感到驚訝的是恭子的成長。過去在她面前,自己總是以姐姐自居;而這一回完全顛倒過來了。當然,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