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葉的火焰

尾形悅子背向著蔚藍的天空,緊咬著嘴唇,不停地打掃著院子。她出神地凝視著黑色的地面,認真而又機械地將枯葉掃在一起。

鄰居上音樂學院的女孩子正彈著鋼琴。琴聲劃破星期日清晨的寧靜,流泄進來。她彈得很用功,連在前不久才結束的奧林匹克運動會期間,這琴聲也一刻未曾停止過。

剛才開始反覆彈奏的是肖邦的練習曲——作品十的第三段:《離別曲》。

悅子暗自默默地希望她轉到別的曲子上去,免得這憂鬱哀婉的旋律過於攪亂她的心。

這支曲子的離別、哀傷的調子里,溶化著愛和被愛的追憶,這對於悅子是難耐的。

那次離別沒有給自己留下甜蜜的記憶,相反的只是心靈的創傷。唉!同樣是肖邦的曲子,為什麼不彈奏鳴曲《葬送》呢?這倒符合自己現在的心境啊!

悅子在落葉堆前蹲下去,從圍裙的口袋裡拿出一盒火柴和一個信封。信封里是一張結婚請帖。悅子已通知對方,她身體欠佳,不能出席他們的婚禮了。

悅子划了根火柴,將火苗移到信封上,然後扔到落葉堆上。信封熊熊地燃燒起來,落葉開始冒煙。悅子摘下眼鏡,用裙襟擦乾湧出的淚水。

真快,已經一年了……那是很可笑,可悲的戀愛。不,不是相戀,是單相思。對於自己演獨角戲似的悲哀和苦惱,她當然沒有理由去埋怨誰,是自己不好,愛上了朋友的情人!

悅子將易燃的落葉攏在一起,又划了一根火柴。這回,落葉竄起了火苗,悅子祈禱著:但願這紅色的火焰,把自己心中隱藏的映像悄悄地燒得一乾二淨。

如果過去的格言是對的話,時間將能夠醫治自己心靈的創傷。一年前,她說著「祝你們幸福」的話和他告了別。然而,要是能早日真正地心池無波地說這些客套話,那該多好!

「悅子,來送客人!」,從走廊里傳來母親泰子的叫聲。

悅子略微偏著頭想著,客人,是父親——律師尾形卓藏所關照的年輕律師通口哲也,並非稀客。我從來沒有送客的習慣,為什麼今天偏要叫我送客呢?

悅子沒有再想下去,她放下笤帚,摘下圍裙,跑到大門口。鄰居的鋼琴聲,不知什麼時候變得激昂起來——還是肖邦的練習曲,作品十的第十二段《革命》……

通口哲也告別了卓藏,正要坐進自己的車裡。他年紀比悅子大三歲,今年二十九。外表顯得比年齡大,他很注意修飾自己,總是衣冠楚楚。從外表裝束來看,看不出一絲不經心的地方,這大概是他天性的不苟和神經質性格的反映吧。

「失禮了,我以為你會多坐一會兒……」

悅子道別後,通口亦異乎尋常地、笨拙地點點頭,眼鏡內的一雙細眼似乎放出和平常不一樣的熱切的光。

「對不起,今天因為有別的事……改日再來……」

奇怪,本來律師能言善道,可今天卻結結巴巴地,好象喉嚨里堵著什麼東西一樣。

「小姐……」他拉著車門,看著悅子,猶豫地叫道。

「什麼?」

「不,沒什麼……」

通口哲也欲言又止,慌張地開動了車。車朝著自由丘車站方向馳去。悅子目送車轉過彎後才回到門口。

哲也怎麼了……可能發生了什麼令人擔心的事情,來找父親商量吧。

然而,父親的臉上找不出一絲擔心的影子,豈但如此,他的嘴邊還泛著微笑呢。

「悅子,來,有話和你說。」

悅子不由自主地看著父親,心中感到疑惑和不安。

那麼……或許……

悅子的表情變得生硬了,剛才燒的信封的灰燼浮上了眼前,她覺得心靈的傷口又張開了。

走進書齋,卓藏背對著放滿法律書籍的書架,坐到扶手椅上。二十年的檢察官生活,十年的律師生活,從前者的最高位置——東京高等檢察官時代開始,他在家的大部分時間是在這間屋子裡度過的。悅子常想,這書齋好象就是一部大六法全書。

卓藏開門見山道:「悅子,我不說你可能也覺察出來了,通口君希望你作他的妻子。」

悅子嘆了口氣,垂下了眼睛。

「我覺得這不錯。你母親也說,這是求之不得的婚姻。通口君性情好,是個前途有望的青年。他聰明,有事業心。當然。這些無須重複了……實際上,過去我也希望,通口能夠娶你,但是,從我們這方面提出這件事,似乎覺得有點強求的樣子……」

通口哲也在學生時代就死去了父親,此後,卓藏在各個方面關照他。這位老法律家雖然對什麼人都很謹慎,但和通口,卻無話不談。

「那麼,你的看法如何?結婚是人生大事,不能草率作出決定。不過,對方是自己人,比一般的求婚者容易判斷了。」

悅子低著頭,沒有回答。卓藏語含驚異地問道。

「你……難道討厭通口嗎?」

「不能說討厭,也不能說特別喜歡。」

卓藏嘆了口氣,點上一支煙。

「悅子,你已經二十六歲了,再也不是憧憬夢一般甜蜜戀愛的年紀了,應該以更現實的眼光觀察事物……男女之間的愛情,只有結婚以後才自然萌芽,我和你母親之間就是這樣。戀愛不是愛情的產物而是激情的產物。據統計證明,戀愛結婚的離婚率比介紹結婚的離婚率要高。」

父親這些話,到底是人生經驗還是為了說服自己而杜撰的理論?不過作為檢察官和律師出身的父親,說這些話是可以理解的,但悅子在聽著這番高論時,考慮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從表面上看,這門婚事是無可挑剔的。想求得比這更好的婚姻,至少可以說是奢望。

作為父親,他也一定想培養自己的接班人。兩個孩子,其中,哥哥和明違背了父親的意願,進入三星貿易公司,現在紐約分店工作……

這門婚事,要是在一年前,自己可能服從父親的意願,馬虎將就,點頭應允。

然而,對於現在已經嘗過那種感情滋味的她,儘管是單方面的,想要同體味不到特別愛情的對方結婚,那就像嚼沙子一樣難受。

悅子早就打定注意,絕不和判事、檢察官、律師這些法律界人士結婚。這就如觸到禁咒一樣,不僅醫治不了心中的創傷,反而劃破了新的傷口。

但是,悅子不能將心裡微妙的想法告訴父親,說服父親。

「悅子……」卓藏以訓誡的口吻道:「這不是父母偏愛,你聰明、脾氣好,一定能成為好的妻子和母親,可是,怎麼說呢?你的優點,別的男人是看不到的;能承認你的長處的人,可以說就是有眼力的人了,是你的知心者了,有這樣的機會,我看不要輕易放過。」

「父親!」悅子終於開口。「通口的心思我明白,父親的話我也懂。但要給我一些時間考慮……」

「當然可以,兩三天足夠吧?」

悅子十分為難,兩三天怎麼夠呢?

「我所說的,要更長一點時間。」

「一星期左右?」

「我……」

卓藏瞪著悅子:「這無須一個月才能答覆的事,你應該知道。這麼說,你要拒絕這門婚事?」

「我……還沒有做好結婚的準備。」

「答應這門婚事,並不等於馬上舉行婚禮。訂婚有半年,思想準備該充分了吧?」

「父親……現在我不想和任何人結婚……」

「悅子!」

卓藏皺起了眉頭,眼睛裡射出一道嚴厲的光。

每當父親扳起這樣的臉孔時,悅子就感到害怕。這回,悅子覺得,父親二十年檢察官生涯所錘鍊的像錐子一樣的目光,一下子將自己心中的秘密象對付被告一樣,給挑出來了。

「我不是瞎子和傻瓜……去年秋天,你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說,我大概也能觀察出來。想想當時的種種情形,你暗中喜歡了誰,你以為我就看不出來嗎……當然,名字我不說!你的心情我理解。這確是一次痛苦的考驗。現在,你應該消除這痛苦的回憶,對方的兩個人,不久就結婚了,你也該為自己尋找新的幸福努力啦!」

悅子的眼淚奪眶而出。確是這樣,自己也曾這麼想。所以剛才把信和落葉一起燒掉了。然而,這不是靠理智就可以很快地切斷的感情。

「你也知道,我最近健康不佳,血壓相當高,稍為有點事就感到疲勞,常常有種不祥的預感在我心頭閃過……不管如何,在我健康的時候,早一日見到你當新娘,就感到放心。這是爸爸我現在最大的願望。而你,年紀越大,好姻緣的機會就越少了,你也要下決心呀。」

悅子也看出父親近來迅速地衰老了。本來身體就不好,常常請醫生看病,而最近,似乎三十年生活的疲勞一齊涌了出來一樣。因而,被父親這樣當面一說,她心裡就像刀扎一樣難受。

但是,自己也不能這樣就應允父親的勸告。這不僅違背了自己的意願;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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