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三個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一日 北京

二十號下午三點,蕭孟給我發簡訊,說他今天沒法過來,讓我下班後過去,在清華南門那家「醉愛」等他吃飯。我不喜歡「醉愛」,板栗燒雞里的雞鏗鏘有聲,苦瓜釀肉不知道為什麼用黃豆和榨菜打底。但我沒有試圖討論這個話題,我回他「好」,然後繼續開會。中央空調大概開到十六度,我穿一條灰色窄身真絲裙,大腿上的皮膚凍成青灰色,穿了一天高跟鞋,小腿上暴出青筋。我有點不高興,但那種不高興迅速被習慣稀釋,就像剛才咖啡里不幸掉進去兩根眼睫毛,我輕微覺得噁心,卻還是喝了下去。窗外霧靄沉沉,從二十五樓望出去只有茫茫灰色,都說快有一場暴雨。

按理這周應該他過來,上周我已經去過了,五點出發,七點半到醉愛,吃了鏗鏘有聲的板栗燒雞。吃完飯後我們都開著自己的車,回到他在北五環邊上的房子里,我的凱美瑞跟住他的藍色天籟,這條路我熟得不能再熟,能記住每一家沙縣小吃和蘭州拉麵,卻還是在某個路口跟丟,他在變燈前幾秒突然加速衝過去,我卻留在原地等那個長達九十秒的紅燈,就這九十秒時間,我被牢牢堵在五環上,比他晚到家四十分鐘。

進屋時他已經洗完澡,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們都不喜歡看電視,但周末在一起,我們總是一直開著那台巨大的索尼。因為懶得裝機頂盒,屏幕上顆粒粗糙,顏色過分鮮艷,比例不對,每個女明星都有粗壯小腿。但我們還是會坐在沙發上看好一會兒,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漸漸需要背景聲音。

回國後蕭孟趕上一個學校分配保障房的好時機,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方,裝修的時候他一天給我發五六十條彩信,事無巨細地商量:油畫抱枕選梵高還是莫奈,床頭柜上的檯燈用多少瓦燈泡,煤氣灶下需不需要裝大烤箱。我正在沒日沒夜和一個跨國公司談合同,開會中間每隔一個小時都要去一次衛生間,然後躲在隔間里迅速做出決定:抱枕要藍色鳶尾花,檯燈不能超過四十瓦,暖黃燈泡,當然要裝烤箱,我會做香茅草烤雞,肚子里塞滿蘋果。蕭孟在我的每一個決定下說:好的,聽你的。

房子裝出來我們都很滿意,客廳大落地窗正對小區里的柿子樹,初冬結滿橙紅果實,深夜裡我們拉開窗帘,偷偷在窗邊做愛,柿子熟透了,「啪」地掉下來,是凌晨三點唯一的聲音。在一起的前面兩年,我們總在凌晨三四點做愛,有時候是一直沒睡,有時候是半夜醒過來,不知道誰突然主動和對方接吻。整件事情會在三分鐘之內啟動,冬天漸漸真的是冬天,市政供暖燒得太熱,我們赤裸著身體來到客廳,躺在我親手挑選的墨綠色布藝沙發上,他的身體覆蓋上來,像一張尺寸正合的柔軟毯子。

蕭孟以為我必然是會搬過去的,我也以為這是遲早的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有搬過去,還是住在自己那套六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廚房出去有一個小小陽台用來晒衣服,客廳里掛我喜歡的愛情電影海報:《安妮·霍爾》、《甜蜜蜜》、《當哈利遇上莎莉》。蕭孟替我解釋:「的確太遠了。」我也就順著說下來:「真的太遠了,每天上下班開車要花四個小時,要是坐地鐵,得轉三次線。」

距離是一個得體的理由,掩蓋我們自己都不曾細看的疑惑。後來我們達成了某種從未認真說出口的協議,輪流去對方的房子過周末:周五下班出發,周日晚上回去。當然總是我過去的時候稍微多些,蕭孟的房子更大更舒服,他又正處於評副教授的關鍵期,要用學校實驗室,哪怕現在正是暑假;而我的工作,就像蕭孟說的那樣,拿著筆記本在哪裡都差不多。其實並不是在哪裡都差不多,我也有一堆資料放在家裡,但我想到他為了和我在一起,放棄已經申請到的博士後項目;又想到那些在下半夜做愛的夜晚,窗外冰冷而室內灼熱,我從來沒有和蕭孟爭辯過這件事,我把資料分門別類,都裝在後備箱里。

今天四環沒有想像中堵,六點十五分我就到了醉愛,但七點半蕭孟才出現,他解釋說,手機被鎖在辦公室,他在實驗室里又忘記拿鑰匙,所以一直沒辦法通知我。我沒說什麼,開始吃他點的板栗燒雞,蕭孟對這道菜有一種執著而不知所起的愛,我疑心他只是習慣了,他習慣於習慣這件事,我沒有習慣,但我還是吃板栗燒雞,挑裡面帶皮稍軟的部分,仔細避開雞脖子。

正吃第二碗飯的時候,蕭孟問我:「你們老總最後定了沒有?」

公司正在考慮升一個人做法律總監,這件事已經說了一陣了,遲遲沒有定下來,像一個懸掛在前方的胡蘿蔔,因為掛太久,早已讓我失去興趣。所有懸而未決的胡蘿蔔都讓我失去興趣,從工作,到愛情。蕭孟時不時會問我這件事,就像我時不時會問他下一篇打算髮表的論文,我們都沒有找到別的辦法,表達對對方事業的關心。

「應該快了,都說是下個月……今天管法務的副總找我去談話,看起來差不多是我。」我招手買單,蕭孟沒有再接話,好像他今天的關心額度已經用光了。我想了想,決定等回家各自洗澡後再關心他的論文,這樣起碼有半個小時的時間,他可以給我解釋某個我必然會忘記的物理學問題,而不是和我坐在沙發上,間歇冷場。盛夏,蕭孟永遠把空調開到二十一度,洗過澡後走到客廳,剛好對住風口,強風帶走皮膚上剩餘水滴,整個夜晚我都渾身冰冷。

搞不清楚冷場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像我和蕭孟多次把中間四年細細篩選,依然找不到一個標誌著我們「相愛」的準確時間。似乎就在砰然之間,我們從只見過一面的陌生人,到每晚把手機打到滾燙,又是砰然之間,再到輪流向對方提出三個常規問題:「晚上吃的什麼?」、「你今天怎麼樣?」以及「有沒有想我?」。

蕭孟沒有愛上別人,我心裡很清楚,因為我也沒有,如果有哪個周末需要出差,見不到他依然讓我感覺煎熬,但電話接通,我們又繞回那三個問題。我們還是每周做愛,周五一次,周六一次,周日早上可能再來一次,探索各種姿勢,購買情趣用品,對方身體的每一點缺陷都變得不可取代,高潮來臨時,我習慣性摁住他右邊肩膀的紅痣,但有些改變還是發生了,不可逃避,沒有原因。

我沒有和任何人討論過這個問題,包括蕭孟,我不想聽到他們——尤其是他——潦草地說:「哦,這樣啊,是這樣的,都是這樣的。」我一度充滿鬥志,想和「都是這樣的」來一場硬仗,但漸漸的,我疑心這種鬥志會讓我顯得可笑,我只是個稅前年薪二十五萬的普通白領(據說升職後會漲到四十萬),在北京有套小房子(東五環外,樓下正在修地鐵,據說要升值),有一部車(凱美瑞,想買奧迪A4)。我並不打算當通州堂吉訶德,所以我不發一言,默默取消戰鬥模式,繼續坐在沙發上冷場,空調太冷,我腿上搭一條薄毯,觀察蕭孟的側臉。沒有錯,是這個人,鼻子是我熟悉的溫柔弧線,睫毛老長,眼睛明亮,因為疲憊有深深黑眼圈。我愛他,包括黑眼圈,我不過是再沒有什麼話需要對他講,我的愛沒有水分,卻漂浮於茫茫水上,徒勞地尋找一個並不存在的著陸點。

睡前我們還是做愛,在藏藍色床單上,蕭孟做愛的時候會把空調開到十七度,在他沒有將身體覆蓋上來時,我裹緊被子和他接吻,我們的性生活並不敷衍,每次都有充足前戲。吻了一會兒,我們都覺得差不多了,他打開床頭抽屜,翻出一個岡本003的盒子,但裡面空了,又翻出一個杜蕾斯超薄,還是空了。

我們都停下來,他問我:「怎麼辦?今天是安全期嗎?」

我想了想:「不算特別安全,怎麼辦?」

「要不我出去買?門口藥店好像二十四小時的。」

「算了,好麻煩。」

「那怎麼辦?」

兩個人都是懦夫,反覆問對方「怎麼辦」,都不敢說一句「隨便了,懷了就懷了」,哪怕事後偷偷吃毓婷。還好我突然想到,上次逛街遇到品牌搞活動,一個巨大的安全套行走在朝陽北路上,給每個人發了一個小塑料盒,我裸體跳下床,在手提包里翻出來:粉紅色外包裝,牌子叫「男子漢」。我們用了那個「男子漢」,在習慣了岡本和杜蕾斯超薄之後,「男子漢」顯得粗糙和掃興,但我們畢竟堅持完成了這件事,兩個人都抵達軟弱的高潮,在又一個周末。

蕭孟抽了一支煙,然後慢慢軟下去睡著了。半夜我起床喝水,窗外極黑,彷彿有風,我試圖尋找柿子樹的輪廓,好像看清了就能下一個讓自己都害怕的決定。這幾年我的散光一路漲到三百度,萬物的輪廓漸漸散開,我什麼都不可能看清。過了一會兒,我又睡下去,靠著蕭孟的左手胳膊,他依然裸體,事後沒有洗澡,身上是我熟悉的微酸汗味,我抱住那點酸味,那味道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睡到十點,蕭孟坐在書桌前工作,天色陰沉,他還是拉上窗帘,開一盞我給他買的柞蠶絲檯燈,米色燈罩上綉兩隻比翼雙飛鳥。走到餐廳,看見他在桌上留著一碗白粥,配玫瑰腐乳和雪菜毛豆,洗了一小玻璃碗櫻桃。我為半夜那個含糊的決定感到罪惡,吃完飯走過去蹲在他腿邊,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