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二個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紐約

王明峰都已經在樓下按門鈴,林奕還跟袁萌說:「要不……要不我還是別去了……」她上半身換好灰色襯衫和黑色套頭毛衣,下面卻還穿一條藍底紅櫻桃睡褲,臉上化了一半妝,粉底沒有塗勻,唇膏溢出嘴角,頭髮編了一半又散開,好像和她一樣在放棄和奮鬥之間搖擺,猶疑不定。

袁萌已經收拾妥當,靠在窗沿上喝咖啡,她們住在14街,二十八樓,如果站在一個刁鑽正確的角度,能遠遠看見華盛頓拱門。窗口正對的那套公寓里住著一個猶太老男人,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永遠穿著黑西裝坐在一部老式打字機面前;過了十一點,他拉上厚厚窗帘,可能睡覺,也可能裸體吃樓下墨西哥餐廳的玉米薄餅。袁萌說,那大概是個作家,在寫一部曠世巨著,於是她們經常花2.5美元買《紐約時報》,想在書評版上看到他的照片,然而並沒有。紐約和哪裡都一樣,看起來充滿希望,奇蹟卻又從不發生。

王明峰拿著一飯盒叉燒包進來,應該是特意去了一趟中國城。他三十歲,是一個極為正常的三十歲男人,正在用極為正常的方式追求林奕,算不上用心,卻也不能說他不用力。王明峰請她去小東京吃海膽蓋飯,約她看《歌劇魅影》,希望她作為Plus-one參加今天這次秋遊。

林奕願意吃海膽蓋飯看《歌劇魅影》,在睡不著的深夜,她甚至願意和王明峰聊兩個小時QQ,聊到最後,兩個人連表情符號都已經發完,走投無路只能下五子棋。但她拿不準自己是不是願意作為Plus-one參加今天這次秋遊,好像這樣就有種確定無疑擺在前頭,而她並沒有確定無疑。

最後還是去了,在吃了兩個叉燒包,王明峰又坐在沙發上目光炯炯看她化完妝之後。因為有露營的行李,三個人打了一部計程車,並排坐在後面,有一種古怪的親密感。車沿著Broadway往上城走,早上八點的紐約,昨晚下了一場雨,路面的垃圾和銀杏葉浸在淋淋水氣里,街口總有一棟正在維修的高樓,人行道上搭著鐵架,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從架子下走過。

車停在72街的紅燈前,王明峰終於找到話題:「你們快看,鐵架上有隻貓!」三個人齊齊轉頭去看那隻小小的黃花貓,正在架子上四處竄走,像追逐一隻並不存在的蝴蝶。王明峰沒有什麼不好,要認真找出他的好,卻也不太容易。林奕還有幾個追求者,但他們也不過是王明峰的複數,林奕懶得和複數打交道,所以她現在只和王明峰約會。

集合地點是116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岔口,大部分人已經到了,約的時候有十個人,朋友帶朋友,大家並不都認識,在一團混亂地互相介紹之後,有個人說:「大家再等等,還有個我中學同學,買肉夾饃去了。」於是每個人都獃獃站在路邊,等一個肉夾饃。天空還沒有從上一場大雨中痊癒,顯出沉沉藍灰色,刮不怎麼明確的風,王明峰問她:「你冷不冷,有沒有帶外套?」林奕點點頭:「我帶了風衣,在包里。」在旁人看起來,也就是標準情侶的樣子。

肉夾饃到了,也穿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灰襯衫領翻出來。好像是他,不怎麼確定,因為近視,也因為時間。他上一次出現時正是盛夏,穿一件教育超市裡十五塊錢買的黑色T恤,汗水幹了又濕,背上有一塊心形印記,他們躲藏在一棵六十年的梧桐樹下,樹葉亭亭,她卻還是打著太陽傘。她知道他隔著傘看她,她故意不去看他,即使到了晚上,兩個人隔得近,她也沒有看清他的樣子。那天她眼睛發炎,沒有戴隱形眼鏡,她近視不過一百五十度,就沒有戴框架眼鏡,但又有一百度散光,那個晚上眼睛失去焦點整個散開,黑暗中有層層爬山虎的輪廓,月亮旁是淡黃光暈。

有人介紹:「這是蕭孟,哥大的理論物理博士……好了好了,人總算齊了,大家快上車,不然下午兩點才能吃到午飯……」蕭孟隔著五六個人看見林奕,點點頭,但他對每個人都點點頭,沒有明確表現出是不是認出她。

林奕突然後悔,自己這幾年把頭髮留到齊腰,又拔了眉毛畫了眼線,上一次見面她只塗一點妮維雅防晒,看書眯起雙眼,當然她也知道,如果一個人認不出另一個人,和這些統統沒有關係。等蕭孟吃完肉夾饃上車,只剩下王明峰邊上還有一個座位,袁萌和一個剛開始互相試探的男人坐在另一排,蕭孟坐下來,拿出一本《三體》,沒有看只隔一個人的林奕。

秋遊是去紐約上州的Catskills看紅葉,那輛別克先沿著哈德遜河一路往北,又漸漸往西開出一道曲線,最後上了17號公路。車內非常沉默,每個人都在專心發獃,盯著窗外一條怎麼往前開都擺脫不了的小溪,又看小鹿快速穿過那些鮮紅的槭樹林,車窗半開,風聲混合車噪,讓開口變得有點滑稽。

但王明峰是一個擅長滑稽的人,這幾乎是他最可愛的部分。聯合廣場上有中國人打太極拳,面前放一個小鐵桶收錢,王明峰會興高采烈對林奕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練過詠春!」然後他就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一套完整的詠春,林奕驚恐地四處張望,生怕遇到熟人。中國學生的迎新Party上,一群陌生人因為「中國人」這唯一的共同點被湊到一起,場面冰冷,王明峰卻突然建議:「要不我們每個人上台表演一個節目吧?林奕,你唱個王菲怎麼樣?」當然沒人表演節目,大家聊了一會兒美國大選,開始拿著紙盤子排隊取餃子,王明峰排在林奕後面,他吃了起碼三十個茴香餃子。

車開到更靜的地方,穿過大片金黃的山毛櫸,隔老遠會在路邊出現一個木質郵箱,大部分人睡著了,起碼是裝出睡著的樣子,車在山道中劇烈轉彎,也沒人肯醒過來。只有王明峰清醒白醒,在幾次想和林奕討論窗外風景都沒得到響應後,終於轉向了另外一邊:「在美國讀理科博士難不難啊?」

蕭孟關掉那本只翻過去幾頁的書,認真想了想,才說:「還行吧,不會比文科博士更難……我認識一個在哥大讀政治學的,已經讀了十二年了,中間他老婆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你們讀完是找什麼工作?進高校?」

「不好找工作,美國大學不好進,又沒想好要不要回國,我打算繼續讀一個博士後再說。」

「你真能讀,我們就是來讀一個LLM,也就一年,都覺得快熬不下去了,作業太多,天天在圖書館待到兩三點。」王明峰指指自己和林奕,「公司讓讀的,希望我們能考到紐約州的Bar再回去,有些跨國業務好處理。」林奕沒法再裝作沉迷於車窗上趴著的二十八星瓢蟲,她轉過頭,對蕭孟笑了笑。

蕭孟也笑了笑,一種完全看不出他是不是認識林奕的笑,然後說:「多好,你們不用擔心工作問題,學費是不是公司也報銷了,一年得八萬吧?」

「七萬多,加上生活費就十萬了,公司出70%。」

「那也很好了,七萬美元哪怕在紐約也是筆巨款。」

再這樣下去,他們大概會討論到紐約房地產市場和人民幣匯率波動,但車陡然停了,停在一段劇烈上坡路的底端。林奕沒有系安全帶,猛地撞在王明峰身上,他緊緊扶住她,連忙問:「撞到沒有?給我看看,到底撞到沒有?」林奕沒有撞到,但她感謝王明峰,在一個窘迫到想跳車的時刻,他莫名其妙為自己掙得一點安然坐在原地的尊嚴。

開車的人嘗試了幾次都沒能再打上火,轉頭說:「完了,點火線圈壞了。」沒人聽得懂什麼叫點火線圈,但大家都慌了,幾個男人輪流打開車前蓋,像模像樣研究了一陣,最後都迅速放棄,蕭孟作為物理系博士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但他說:「我根本不會開車,在紐約需要開什麼車?」

有人聯繫上租車公司,他們願意另外派一輛車過來,但大概得八個小時以後才能到。八小時,幾乎就是從紐約去了尼亞加拉大瀑布,還能路過千島湖,但有個確定無疑的時間擺在前面,大家輪番抱怨了一通後,也就這麼接受了。男人們把車推到應急車道上,女人們坐在路旁一棵巨大橡樹下休息,偌大草地,只有這麼一棵孤零零的橡樹,滿地橡果。小溪在二十米外,已經有人拿出單反相機拍照,像這裡是特意抵達的目的地。袁萌補了補唇膏,毫無預警地問林奕:「你和那個物理博士是怎麼回事?」

林奕緊張起來:「什麼怎麼回事?你什麼意思?」

「算了吧,你看看自己的臉……王明峰是瞎了才看不出來。」

林奕把她拉到水邊,溪水清明,水底有銀黑色小魚浮浮沉沉,她從水中看見自己慘白的臉,五官僵硬,因為一直想保持微笑。她問袁萌:「真的那麼明顯?別人都看出來了?」

「不相干的人你管他們看出來沒有幹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前男友?」

「不是,就是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跟你提過的那個人。」

同居室友總需要說點什麼,在把所有前男友都交代完畢後,林奕對袁萌含混地提起過一次蕭孟,含混是因為她想不出用什麼方式,才可以精確描述和蕭孟的那個夜晚,也是因為她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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