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Live, life, love 9

葉蕭蕭一直沒有接電話。段飛晚上十點從公司開車回家,他繞開五環,在導航中尋找到一條小路,穿過幾個堆滿垃圾的村莊,又經過一大片薰衣草田後,不知怎麼走到了河邊。那幾日有淡淡輕霾,河上瀰漫著不辨成分的霧氣,前後都有想省掉十塊錢高速費的大貨車,打血紅雙閃,他想停下來抽支煙,卻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就這樣被前後緊逼,一路回到家中。

進屋就聞到煙味,葉蕭蕭在露台上抽煙,面前是一杯她以前常喝的Ristretto,她打開了可能一年沒有開過的電視。屏幕上白光耀眼,有一個漂亮女孩子正在跑步,露出手臂粗細的大腿,一種讓人不適的美。

段飛遲疑了一會兒才問:「怎麼了?你一天都不接電話。」

葉蕭蕭沒有轉頭,死死盯住屏幕:「孩子沒有長,我下午做了清宮手術。」

「什麼?什麼意思?」

「沒有長,醫生說,兩個月的時候就不長了。上次檢查還好好的,後來就不長了,胎心停了。」

「怎麼會這樣?你一點都不知道?」

「不知道,我什麼都沒感覺到,沒有痛,也沒有出血。」

「醫生怎麼說?」

「沒怎麼說,可能這樣情況的人很多吧,也就說了三分鐘,可能是我的問題,也可能是你的,也可能就是意外。後來給我開了單子,讓我交錢做檢查,下午手術。」

「你怎麼不叫我來陪你?那你現在身體怎麼樣?」

「不需要陪,來了也就是坐在外面。也沒怎麼樣,手術是全麻無痛,都過去了,醫生說一周就能恢複。」

這場對話也差不多三分鐘。這個孩子來時讓段飛震驚,去時也是如此,但除此之外,他並沒有組織出其他情感,儘管自己好像理應迅速湧出其他情感。段飛想了想才坐下來,摟住她的腰,說:「沒關係,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你本來就不想生孩子,就我們兩個人,不也很好?」

電視上出現甜得膩人的歌聲,應當是關於愛情,或者某些類似的東西。天氣燥熱,葉蕭蕭關上窗,卻沒有開空調,煙味死死不去,隔著裙子,她的腰依然熱得像一塊滾燙烙鐵,他們在這個姿勢上僵持許久,好像誰都沒有想好如何進入下一步劇情,但那塊鐵終究漸漸涼了下來,葉蕭蕭喝掉咖啡,又起身整理煙灰缸,她聲音沙啞,像濃煙未散:「是的,你說得對。」

葉蕭蕭在兩周後複查身體,醫生看了她的B超單子,語氣輕鬆地說:「恢複得挺好,你是還打算要的吧?還得兩周才能同房,三次月經後就可以再次備孕,記得吃葉酸。」

十五天前是另一個女醫生,她躺下去也就三十秒,聽到醫生同樣語氣輕鬆:「……胎芽長1.2cm,胎心未見……」葉蕭蕭理應聽懂了這些話語,但她一直到流水線般做完手術,才重新回去迎面撞上詞語中的意義。手術後需要輸液和觀察兩個小時,病房裡有四個女人: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縮在小床上看一部國產連續劇,隱約從屏幕上能看到一個瘦極了的女孩子在跑步;兩個人顯得高興,那女孩留齊肩短髮,蘋果圓臉,剛從手術室出來,卻臉頰粉紅,她和男朋友每隔幾分鐘就要接一會兒吻。

不知道是什麼連續劇,我回去也找來看看,葉蕭蕭想。

另外有兩個人在睡覺,大概是這種手術後也算坐月子,病房裡不開空調,又緊閉門窗,那兩人還緊緊裹住被子,有一個人甚至用毛巾包住頭髮。病房裡每隔一會兒就有人來打掃,一股濃郁消毒水味,卻還是無端端讓人覺得污臟。葉蕭蕭偷偷換掉病服長褲,又儘可能讓上半身懸空,麻醉過去之後也不覺疼痛,只是讓人疑惑,也許這是一場夢,也許從三月二十五號開始,她就一直沒有醒。

對面的女人正在剝橘子,已經剝了許久。醫生巡房的時候大家都聽到,這女人懷孕二十四周,突然停了胎心,現在正在葯流,已經吃了兩天葯,孩子還沒下來。再等等,實在不行就只能直接引產,醫生說。她也就是懷孕六個月的樣子,肚子不算大,走路時已經不由自主往前挺著腰,她也沒有哭,只是坐在床邊,反反覆復剝同一個橘子。這麼說起來,這個病房裡沒有人哭,輸完液離開的時候,她看見那對情侶又一次笑嘻嘻接吻,那兩個女人依舊蒙頭大睡,最後的那人,還是在剝橘子。

葉蕭蕭拿不準自己能不能哭,一個曾經篤定地要用生育換取永生的女人,好像並沒有如此資格。手術後第二天她重新開始工作,繼續縮寫那個義大利女記者的書,原來命運早已提供了足夠暗示,只是她太過粗心。

段飛還是整日不在家中,漫長白日里,她有過幾次發現自己湧出眼淚,無論如何都擦不幹,四下無人,她還是有指向不明的羞愧感。大概從第八天開始,她單方面宣布自己已經痊癒,「也不是我的錯,該做的我都做了」,又一次洗去淚痕,她對著鏡子大聲說,後來還哭了幾次,但眼淚終於漸漸走向枯竭。

她給方晴打過電話,簡單說了這件事,最後她說:「……真希望自己不是女人。」

電話那邊沉默許久,方晴終於說:「……你是對的,真希望自己不是女人。」

複查結束那天晚上,段飛湊了過來,先撫摸大腿,後來慢慢握住了胸,一套他們曾經熟悉的前戲。

「醫生說還得等半個月。」

「我會很輕,行不行?」

沉默算是同意。段飛從床頭櫃里翻出一個岡本001,傾身下來,說:「我是不打算死的了,你怎麼樣?」

停頓意味著思考,而思考意味著錯誤與悔恨。葉蕭蕭沒有停頓,她幾乎是迫不及待說:「我也是,誰要死啊。」黑暗中她打開內衣上的銀質玫瑰,雙臂顫抖,抱住眼前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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