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四、朱楚湘:「湖湘子弟滿天山」這個夢想已經變成了現實

因為姐姐朱楚蘭一個人進疆而全家出塞的事情,我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只記得五一年的春天細雨綿綿,薄霧蒙蒙,把天地淋漓得一派憂鬱。雨想澆灌一切,卻把新萌發的好多鮮花綠葉霉爛了。但那種拯救一切的氣息仍然洋溢在天地之間。那是一個不寧靜的春天,每個人都顯得浮躁,好像任何一個願望都會神奇地得以實現。朝鮮戰爭掀起的參軍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個人都能感知那半島上戰火的熱度和硝煙的味道。入朝作戰幾乎成了每個年輕人的夢想。

那天,當母親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說楚蘭當兵走了,沒攔回來。大家都以為她是去了朝鮮。我們當時怕母親難過,表面上裝出也很痛惜的樣子,內心裡卻為姐姐高興。但當我們得知她去的不是朝鮮,而是新疆時,我們真正地難過起來。新疆,在湖南人眼裡一直是個遙遠、荒涼、寒冷,被發配充軍的、十分可怕的地方。就連一字不識的母親也知道那是一個去了後就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她決計一定要把女兒勸回來,於是,不顧一切地、幾乎是跑著到了長沙。她逢人便問招聘團在哪裡,在城裡轉了好多圈,終於找到了營盤街。到達那裡,她那一雙裹過的腳早已起滿了泡,連站著都很吃力了。

母親找到招聘團領導,一定要讓女兒回家。哪知招聘團人員只是好言相勸,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放人。無奈,母親登上列車,聲言要跟著女兒一起走。車到高家坊,她見女兒仍無回心轉意的意思,自己不可能再往前走了,只好下車,母女倆揮淚而別。下車後,母親望著北上的列車,怔怔地呆若木雞。女兒看著母親下車,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失聲大哭起來,她望著站在鐵路旁的母親,永遠忘不了母親的背影。火車隆隆西去,姐姐跟招聘團北上到達西安。此時,她的思家心緒再也按捺不住,常常一個人跑到城牆上,面對南方,暗暗哭泣。

和所有含辛茹苦拉扯兒女成人的母親一樣,她害怕孩子有個什麼意外。

在姐姐六歲時,身為湘潭市一礦山小職員的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三人依靠礦山救濟和親友資助度日。1946年,內戰烽火再起,礦山倒閉,民不聊生,一家生活無著落。母親攜子女奔長沙老家,尋找族人資助,怎奈他們生活也非常困難,勸母親將姐姐及妹妹送人作童養媳,將兒子送孤兒院,自己改嫁。母親想著童養媳受人欺凌,一家人分崩離析,抱著孩子痛哭起來。她寧願一家人在一塊挨餓,也不願把孩子送人。就這樣,她帶著一家人來到湘陰縣外婆家,由外婆做主,改嫁到姨父家(姨母早已去世),兩家合為一家,六個子女八口人,靠種幾畝薄田過日子。一年收成,交了租子,只夠吃半年,後半年只能吃糠咽菜,湯湯水水苦熬。

朱楚蘭是老大,她最懂事,最體諒父母的苦衷,小小年紀就挑起家庭重擔,起早貪黑、洗衣做飯、餵豬生產。後來看著家裡困難重重,她又去一家織染坊當學徒,學織布,工作之餘還給人家帶小孩、洗尿布。後因織染坊倒閉而回家,她馬上又到長沙,找到父親的一個朋友家,幫助幹家務,以減輕家庭負擔。經受了人間各種生活磨難,使她懂得了人生不易,要自強自立。正當她千方百計謀求生活出路時,恰好新疆招聘團在長沙招人。她得知這一消息後,異常興奮。迅速把消息告知曾跟隨孫中山先生參加過辛亥革命,並為同盟會會員的叔祖父。叔祖父表示支持。

姐姐於1951年8月1日進入新疆哈密。見到那些高鼻樑、深眼窩、扎小辮的維吾爾族姑娘,她覺得自己好像到了異域他鄉。在哈密稍事停留,即向南疆重鎮喀什進發。喀什更是民族聚居區,一個女孩子不能獨自外出。到喀什後,她被分配到二軍醫院建設隊參加建院勞動。

進入二軍醫院,是朱楚蘭人生奮鬥的開始。她們一群湖南姑娘被安排住在一幢國民黨軍隊的舊營房裡。房屋十分破舊,曾發生大梁斷裂、房頂下塌,砸死兩名湖南女兵的事。她們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建設營房。女同志負責和泥巴、搬土坯、運房泥。湖南妹子打得赤腳,脫了鞋子、襪子就往泥里踩,也不怕扎。搬運土坯時,沒有運輸工具,姑娘們就用背包帶、綁腿布捆著背,一背就是八塊,有時背到十二塊,每塊土坯十二斤重,一個姑娘要背一百多斤的東西,在工地上來回跑,肩磨破了,腿跑腫了,也沒人叫苦。背完土坯就是上房泥,兩個姑娘抬著一個抬把,一推一拉往房上跑,真是累極了。每天汗流浹背干十多個小時,回到宿舍,每人一盆涼水,洗臉、洗腳、洗澡全是它。女孩子的更大苦處是,每逢例假來了,還不好意思說,照樣幹活,有時血水順著褲子往下流。在湖南,姑娘們是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苦的,但大家想著當兵幹革命,勁頭十足,心裡高興。

在二軍醫院幹了半年多,組織上了解到朱楚蘭和其他幾名姑娘是學織布的,正好軍區後勤部要在莎車建一個紡織廠,就把她們調到莎車紡織廠工作。到廠的第一項任務,也是建廠,蓋廠房、蓋宿舍。這期間,朱楚蘭一直擔任班長。後來,由於她有初中文化,表現又好,領導上把她調到軍區後勤部皮革廠任文教。1953年因婚姻關係,調獨立工程三團三營任記賬員。

朱楚蘭婚姻上的遭遇是不幸的。小時候,因為家裡窮,孩子多,生活苦,差一點給人家當童養媳。參軍後,在工作中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但組織上給她介紹了一個在革命戰爭中作出過貢獻的老同志,並反覆做工作,勸說她為革命作「貢獻」。她作為一名青年團員,懂得應該聽組織的話,也懂得為革命作貢獻是光榮的。最後,她經不起輪番「轟炸」,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戰鬥英雄。臨結婚時,她接受不了這一「事實」,連夜跑了出來。後來,在同志們的勸說下,心緒才慢慢平靜,與他生活在一起。

隨著時間的推移,物質條件的改善,生活好起來,日子過得滿意了。但沒有想到升了官的丈夫,手中有了權,思想滑了坡,在「道德」的泥潭中屢屢失足,不僅葬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更使朱楚蘭蒙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擊。當初,她盼望他改過,但沒有想到他屢教屢犯,原先的夫貴妻榮變成泡影,別人投過來的是鄙夷的目光,這對於一個爭強好勝的女性來講,是多麼大的打擊啊!她不想要這個家了,長時間的精神痛苦和內心的壓抑,使她四十多歲就病倒了。1989年,終於離開了人世。

我們在老家時曾聽說她們到新疆當兵滿三年後就能回來。沒想到第三年時,收到姐姐的信,說她已經結婚,又過了不久,知道她的第一個孩子已懷上了。我們當時就感覺她不會回到湖南來了。

記得她在給母親的一封來信中說,在艱苦創業的年代,懷孩子時,周圍同事全是男人,只自己一個女人,有話沒處說,也不好意思說,就跟著大家一樣拚命幹活,孩子生下來時,跟前沒有老人,養育孩子沒有經驗,全憑自己一人操持。白天走進辦公室忙工作,下班回到家裡忙孩子,後來實在沒法堅持,委託一隨隊家屬幫助看管。生第二個孩子時,是1956年,當時正在安集海開荒建農場,連住的房子都沒有,孩子是在帳篷里出生的。

這一切在我們看來,太不可思議了。真的無法想像姐姐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當她懷第二個孩子時,母親就想過去幫她。但姐姐想著自己在安集海開荒,吃得差,住的又是地窩子,勞動強度又那麼大,怕母親見了傷心,就沒答應。直到她懷第三個孩子搬到石河子時,才答應讓母親去。

這回輪到我和妹妹去送母親。母親一生沒出過遠門,姐姐她們還有一大批人同去,可母親則是孤零零一個人西行。我聽說火車已從蘭州通到了張掖,但我在地圖上沒有找到那個地方。我只看見了一條黑色的線延伸到了一片蒼黃的地方。張掖離新疆還很遠的,那麼遠的路,母親得坐汽車了,她能受得了嗎?我們都非常擔心,但母親去意已定,她說,我有五年多沒見女兒了,即使有啥事,能見她一面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新疆去。

母親就是這樣,當年她是那麼擔心自己的孩子去那個地方,但為了孩子,她卻什麼也不怕了。她說,人家能去,我也就能去;人家在那裡能活命,我照樣能活命。母親這時變得多麼勇敢。

我們真想勸阻她,因為她的確不知道新疆有多遠。我找到一幅中國地圖,給她指烏魯木齊,說到那裡有上萬里路呢,你自己看看吧!母親倔強地說,只要沒遠到天上去,我就能到那裡。

看著母親獨自一個人上了火車,我們感覺母親再也回不來了。不想,她一個人到了新疆,找到了姐姐那裡。收到姐姐的來信,我們真是不敢相信。但母親的確沒再回來,她成了我們家繼姐姐之後,第二個走向天山的人。

第三個就是我。

我當時在湖南省稅務局工作。之所以去新疆,主要還是因為思念母親。還有就是覺得大西北艱苦,能鍛煉人。剛好我寫信給姐時,幹部處的人見我的字寫得好,信也有文采,就半開玩笑地對姐說,我們這裡需要你弟這樣的人才,你能不能把他也動員過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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