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二、王愛湘:十三連是團里公墓的代名詞

我們到達焉耆後,在馬棚子里住了兩天,就開始分配,原來好幾車人,這一分,人就少了,一車還沒裝滿。然後車子就呼呼地繼續往前開,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莊稼,看不見村子,也看不見樹。就那座死氣沉沉的天山,忽遠忽近地在一旁陪伴著,就聽天由命地任汽車把我們往前拉。

最後天黑了,按口內的時間,該是半夜了,車子才停住。帶隊的幹部就喊下車吃飯,下車吃飯。

到了嗎?有人看見外頭黑天黑地的,就問。

帶隊的幹部說,路還遠著呢,今天走不走,吃了飯再說吧!

大家就在汽車的燈光前圍成一圈,喝著水,吃著乾糧。忽然,車「轟」的一聲響,掉頭開走了。我們這才知道,這就是我們要來的地方,十八團團部所在地。因為前面有些女兵一看見光禿禿的戈壁灘,就不下車,所以那些司機怕我們也這樣,哄著我們下車吃飯,把帶的東西卸下來,就把車開走了。

我們這才往四周看去,沒有看見一間房子,只有黑黝黝的一片戈壁。只有一根旗杆立在那裡,被漠風撕裂的軍旗發出「呼呼啦啦」的聲音。哨兵像影子一樣遊動著。然後,平地里出現了幾縷燈光。有幾個人提著馬燈,像從地里冒出來的,走到了我們跟前。一個人開始對我們講話。大家的心都涼得不行,沒幾個聽他講了一些什麼。後來,當他說他代表全團官兵歡迎我們時,我們沒鼓一下掌,就陪他的那幾個人「噼噼啪啪」地拍了一陣。那聲音在空曠而沉寂的戈壁灘上顯得很不協調。然後,他讓一名幹部安排我們去休息。後來,我們知道那個講話的人是團政委陽煥生。

我們不知道哪裡有住的地方,就跟著那幹部走。一路上看見一邊有一排排整整齊齊的黑洞口,從那裡面竟然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這可把人嚇壞了。有人以為是墳,以為有鬼呢,以為鬼還打呼嚕呢!還有人以為裡面飼養著什麼動物。反正,好多人都不吭氣,都冒著冷汗,豎著毛髮,緊緊地擠在一起往前走。有個膽兒大的老鄉,實在憋不住,一下衝到那走在前面帶路的幹部跟前,朝他踢了一腳,那幹部痛得「哎喲」叫了一聲,然後生氣地問她,你個小鬼,為什麼踢我?我哪裡惹著你了?

那老鄉沒有理他,只對我們說,他是人,是個人。

我們以為你是鬼呢,這黑洞洞的洞里怎麼有聲音發出來?嚇死人了。我們趕緊對那正在生氣的幹部說。

那幹部一聽,頓時笑了起來,笑得都蹲在了地上,好半天才忍住笑,說,那裡面住的是人,那就是部隊的住處,叫地窩子,這戈壁灘上,自古就沒個人煙,哪來的鬼呀?

在老家,誰要是窮得住窩棚,就不得了啦,難道部隊窮得連窩棚都住不起嗎?

這戈壁灘上,沒有草,沒有樹,怎麼搭窩棚呀?明天天一亮,你們就知道了。

正說著,大家到了一個黑洞洞的洞口前,那幹部說,這就是你們的住處,兩眼地窩子,一共可睡三十來人。裡面鋪著芨芨草,把被子一打開就可以睡了。

但沒人動,好像那不是人類的居所——人類擺脫穴居已不知多少年了,沒想到20世紀中葉,卻有二十餘萬人在新疆過上了這種生活。大家都愣愣地站著。

怕什麼呀,不行,我先進去給你們看看。那幹部說著,提著馬燈進去轉了一圈,接著說,的確是住人的地方,自然啦,這是臨時的,以後,條件會改善的。

有些女兵把背包放在戈壁灘上,坐下了。

兩個年紀小的把頭放在膝蓋上,很快睡著了。

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我們要回去,送我們回湖南去!然後大家都跟著嚷嚷起來。

要走也得天亮了再走哇,這深更半夜的,怎麼走呀,往哪裡走呀?那幹部也著急了。

大家也許的確是睏倦了,沒人再吭聲,有人抱著背包往裡走。大家都跟著往裡走。有人哭了,這一哭可不得了,大家都哭了起來,哭聲響成一片……

聽人說,這南疆三年能下一次雨,就算老天爺開眼了。可我們到後的第二天上午,就下了一場雨,老兵說,那雨是我們哭出來的。

下雨了,又勾得我們想起湖南家鄉來,加之那雨淋壞了地窩子,我們連個藏身的地方都沒有,女兵們又哭了。男兵們站在遠處望著我們,望著像落湯雞似的我們。

這些出入過槍林彈雨、身上的硝煙味尚未散盡的男人,現在扛著或拄著砍土鏝,神情憂鬱,用飽含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們。

即使是我們的啜泣和哭喊,也使他們感到了無限溫柔,使他們看到了生活的色彩。看到了荒原上的一線生機,正是我們這些女兵使一半成為整體。我們是他們的姐妹,也是夢想中的愛人和未來的母親。我們承載的是半個世界或許更多。

哭歸哭,三天以後,真格的東西就來了,開會、討論、彙報思想、檢查日記。最後落到一點:建國建疆,立家立業。但每個人似乎都認準了一個理兒,那就是不能找對象,不能結婚,不然就回不了老家了。但事情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最後,誰也擺脫不了命運的安排,幾乎全在這裡成了家。

自從陳淑惠與老趙結合以後,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吾瓦,她在這裡與鹽鹼地戰鬥了一生。

你不知道,這裡的鹽鹼有多厲害。1952年,全團播種糧食四萬一千七百八十六畝,鹽害面積就有兩萬二千一百零五十五畝,達到百分之五十多,生活本來就十分困難的1961年,鹽害面積達到了三萬多畝,1974年,達到了近五萬畝。

最讓陳淑惠痛苦的是,有些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土地,由於泛鹽嚴重,不得不棄耕,必須灌水洗鹽才可能有一些收成,但土質變劣,產量銳減。「頭年小豐收,兩年便減產,三年『禿子頭』,四年把種丟」就是土地鹽化減產的生動寫照;有的條田則成了「鹽鹼灘,葦子草,十畝莊稼一肩挑」。一、三支渠及三支渠土地是陳淑惠和全團官兵們當年一起開墾的,最後都不得不拋棄了。當她看著那泛著鹽鹼、一片荒蕪的土地時,當她跟著大家撤離那裡,拋棄那些土地時,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彷彿拋棄的不是土地,而是自己的孩子。大家的心情都灰灰的,腳步特別沉重。陳淑惠一次又一次回頭去望那些土地,一次又一次淌下了傷心的淚水。1964年,全團棄耕面積達到了七萬餘畝。到80年代末,重新開墾、收復這些棄耕地時,已經退休的陳淑惠又參加了。

這塊貧瘠的土地是不適宜耕種的,早在1952年,蘇聯土壤專家柯夫達到吾瓦考察時,就曾經下過結論。經過了近五十年的種稻洗鹽,這片土地才漸漸變得肥沃。但這時,陳淑惠的身體已經垮了。

陳淑惠是在參加一次收復棄耕地的勞動後,感到身體不行的,那時她六十一歲。後來,她一直熬著,最後身體越來越虛弱,但她還是一直參加勞動。她在吾瓦一直種棉花,退休後,她每年都要去拾棉花。這本是一種十分辛苦的勞作,但對她已成了習慣,如果到時候不到棉田裡去,就渾身不舒服。

她最後是倒在棉田裡的,當時棉花已經拾完了,連棉稈也收去作燃料了。天氣是在深秋,大地已有些蕭條。她一直想到田野里看看,在田地走著,突然眼裡流出了淚水,她沒有用手去擦,而是任它流著。這時,她看到了自己進疆後栽活的第一棵胡楊樹。她像碰到了一位老朋友似的,急切地向它走去。但她已走不快了。

她那時常念叨的一句話就是,六十多歲,唉,六十多歲就老成了這樣,真是丟人啊!

六十五歲那年,她死在那棵胡楊樹下。人們發現她時,已是次日中午,她的衣著整潔乾淨,臉色平靜、安寧,白髮梳得十分整齊,中午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她背靠的樹一夜之間,葉落殆盡,有些金黃的葉子就在她身上蓋著。

她所埋的十三連,是墳塋的代號。那是一大片的墳地,先前的排列整齊,後來的顯得凌亂,遠遠看去,一個接一個的土包顯得沒有邊際。生者與死者的界限,是一條水渠。水渠一邊是墳墓,一邊是農業連隊。

唉,說起來——辛酸哪,陳淑惠確實不容易啊!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能有老家的人來看她,一過六十歲,她就常常說,她死後要在墳前立個碑,寫上「湖南長沙女陳淑惠之墓」,說老家來了人好找。她還說她的墳頭要朝著東南方向,說她的老家就在那裡。平時香梨熟了,她就會說,哎呀,老家的人這個時候來了就好了,可以嘗嘗我種的香梨了;打穀子的時候,她就會念叨,唉呀,老家的人這個時候來就好了,可以嘗嘗我們吾瓦的新米了;春天來了,她就會說,老家的人這個時候來就好了,這正是我們吾瓦最好看的時候;冬天她則說,老家的人可不能在這個時候來,太冷了,到處光禿禿的,連一片樹葉都看不見,見我生活在這裡,一定心酸的。

可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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