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風暴中 四、何夢道:藝術是我的生命和靈魂

我入伍時十一歲,正在讀小學。即使穿著最小號的軍裝,也過了膝蓋。那嚴肅的軍裝穿著,也掩蓋不了一臉稚氣。即使在幼年文工隊,我的年齡和個頭也是最小的。

當我要去參軍時,親戚們都勸我不要去,說新疆那裡可怕得很。

但我想當女兵。解放時歡迎解放軍進長沙時,隊伍中就有好多女兵,威風得很。到了新疆軍區招聘團後,熊晃講話,把新疆描述得很美,不只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還有覆蓋著白雪的天山,氣勢磅礴、充滿神話色彩的昆崙山,一望無際的草原,美麗富饒的綠洲。大家去不僅要衛國戍邊,還要建設起一個又一個現代化的集體農莊……

我自然相信一位部隊首長的話。解放初放了很多蘇聯電影,好多電影我都看過。比如《區委書記》《在敵人後方》《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等,那其中有集體勞動的場面,有收穫的歡樂,有成百上千畝的大條田,婦女們開著拖拉機……我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樣的農莊之中。

年幼的我從西安坐上汽車後,迷迷糊糊到了哈密。一走進新疆的大門,我才像是醒過來了。

喚醒我的,是這裡的音樂和舞蹈。

車隊一進哈密,當地的維吾爾族群眾就用歌舞來歡迎我們。達甫熱瓦甫、嗩吶、冬不拉、彈撥爾等樂器演奏出熱烈、歡快的旋律。男女老少隨著旋律,在塵土中舞蹈起來,那粗大的赤腳,長滿老繭的雙手,那常年勞作的腰身和四肢,那被陽光和沙塵磨礪得油黑、粗糙的臉龐,甚至那鬚髮,那臟污襤褸的衣裙,都突然間變得生動起來。那舒展的人體,旋轉的身姿,真實的面容,鮮活的靈魂,給人一種新異的、撼人心魄的美。這種美帶著泥土和生命的芳香,樸素而又絢麗……

我深深地沉醉其間。正是在這裡,我接受了藝術啟蒙。我永遠也忘不掉那個舞蹈和歌唱著的貧窮的群體。我也是從這裡開始逐漸認識到,苦難是可以用自己創造的歡樂來戰勝的;我還認識到,藝術的本質就是給苦難的肉體和心靈以慰藉。

又走了近一個月的長路,我們到了喀什二軍軍部駐地。此時,我已知道,新疆是個既不像親戚所說的那麼蠻荒、恐怖的地方,也沒有動員時所說的那麼美好。它的遙遠已經論證了:五月底從長沙出發,到喀什快走了三個月了。而它的貧窮、落後,我也看到了,南天山寸草不生的龐大軀體,戈壁沙漠沒有盡頭的荒涼,使我曾暗自落淚。但那歌舞之美改變了這些表面印象。按我後來的話說,這片遼闊土地的美是內在的。

到喀什後,開始分配工作。

小夢道,給首長們跳個舞吧!

我跳了一曲在小學時學會的蒙古舞。

不錯,你到文工團去。

不,我參軍時就想開拖拉機,我要開拖拉機。

大家都笑了。就你這小不點呀,還沒有拖拉機輪子高呢,我們現在還沒有拖拉機,即使有也輪不到你開,服從分配,去文工團吧!

去文工團的話,我要跳維族舞。

那當然好呀。

就這樣,我一生與舞蹈結下了緣。

當時文工團正排演《白毛女》,我在裡面蹦蹦跳跳地跑龍套。但我最留戀的還是維吾爾族舞蹈。南疆是維吾爾族人的家園,即使身在軍營,也經常能聽到他們美妙的演奏和動人的歌聲。一聽到這些,我就會激動不已,難以抑制自己內心的興奮。我渴望到那塵土飛揚的鄉村去。

機會終於來了,我參加了減租反霸工作隊,任土地改革的宣傳員。在這個工作隊里,我這個小解放軍一遇到寬一點的水溝就跳不過去了,只得由別的戰士背過去。

但我是歡樂的,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莊稼已經收了,田地像一個生產後的母親,虛弱而又滿足地躺在那裡。驢子的高歌、馬的嘶鳴不時傳過來。糧食的氣味、牛糞的氣味、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沁人心脾,讓人沉醉。馬車和驢車來來往往,當它們在鄉村土路上跑過,就會把塵土揚得很高,半天降不下來,空氣總瀰漫著泥土的腥味。我和大家走村串戶,將近兩年之久,學會了說日常的維吾爾語,習慣了他們的生活習俗和感情的表達。當然,也更多地接觸了民族歌舞。我知道自己已經非常榮幸地進入了一個獨特的民族藝術的海洋之中。

從古至今,新疆的音樂舞蹈藝術就十分發達,我後來經過研究知道,隋朝所建立的新的音樂體系「九部樂」中,有兩部是新疆的,即龜茲樂和疏勒樂。唐承隋制,在太宗時又增設了高昌樂,合稱「十部樂」。這樣,唐朝的國樂之中,就有三部是新疆的,它在盛唐之音中具有獨特的魅力。但我最迷醉的還是維吾爾族舞蹈。真可以說,它的每一次旋轉、每一個步態,一顰一笑都隱藏著生命的神韻,那是一種歡樂、健康、生動的生命姿態。當然有時也隱隱有些憂傷,因為它比音樂顯得直接,對於當時的我來說,要理解他們的音樂,我的素養還遠遠不夠,而對於用肢體語言表達的舞蹈卻正好激發了我天賦中對舞蹈的敏感和愛好。

記得有一次,我正在村裡休息,聽見了鼓樂聲,就不知不覺循著那樂聲去了。我看見一個比我還小的維吾爾族少女正在手鼓、嗩吶和熱瓦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她的小辮上沾著泥土和草屑,裙子上滿是補丁和污漬。天氣已有寒意,但她還打著赤腳,一看,就知道家境貧窮。但那優美的舞姿使她變得純潔而又高貴。我覺得那個小女孩就是居住在卡勒瑪克戈壁,尚未被葉爾羌汗國的阿不都熱西提汗發現的阿曼尼莎罕。我情不自禁地和那小女孩一起舞蹈起來。那麼投入,那麼忘情,好像我生來就是南疆大地哺育的孩子,好像我生來就是那古老音樂中的一個音符。

我學的第一個舞蹈是刀郎舞。很多人唱著木卡姆,樂曲優美,歌詞感人,成百人彈奏,上千人演唱,男女老少一起舞蹈,震天動地,強悍有力,有一種永恆的生命的力量。

每當村子裡舉行「麥西來甫」(維吾爾族的民間歌舞聚會),總會看到我的身影。由於我細心體會神韻,虛心學習技藝,十四歲時排演的《小兩口跑毛驢》一下轟動了南疆,老鄉沒有不愛看我這個節目的。鄉親們親切地叫我「何力其汗」(意為「何氏花朵」),他們用這個稱呼承認了我是他們民族中的一分子。直到現在,我到南疆去,當年的老鄉還認得我,還記得「何力其汗」這個名字。有人說,至今還沒有人在演《小兩口跑毛驢》時能跑得和我一樣好;還有人說我一個湘妹子表演的維吾爾族舞蹈,具有那麼地道的民族風韻,真是不可思議;他們還說我的魅力來自維吾爾農村的泥土。

我是一個沒有進過任何藝術院校學習過的舞蹈家。我在南疆待了三十五年,是南疆領我進了藝術之門,給了我紮實的舞蹈基礎。南疆就是我的大學,就是我的母校。

恐怕沒有比南疆這所學校更讓我引為自豪的了。就是因為這所學校的培養,我這個小學沒有畢業的小女兵主演和編排了《葡萄架下》《鼓舞》《幸福草原》《奶茶舞》《多浪人》《漠之靈》等全國聞名的舞蹈。

在南疆的我是快樂的,我像一個天使一樣給軍營和鄉村帶去了歡樂。人們不時可以聽見我快樂的笑聲。但十三歲那年,姑媽給我寄來一封信,那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使年幼的我難以承受,我變得沉默了。

姑媽在信中告訴我,說我父親在「鎮反」中被槍決了……

我把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我忍著淚——我不敢當著其他人的面哭,怕他們說自己同情「反革命父親」。我跑出屋子,一直跑到沒有人的地方,才哭了起來,我的淚水「嘩嘩」地流,浸濕了我的衣襟。

南疆大地上那片白楊林中,我的哭聲撕心裂肺。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只有抱著那株白楊發獃。

我父親畢業於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當年曾隨何長工、賀龍一起鬧革命,因為祖母的阻攔,他沒有隨賀龍參加長征。他在華容縣是個鄉間紳士,雖然後來當過國民黨政府的省參議員,但隨程潛參加了湖南起義。五○年就參加了解放軍,進軍到廣西後,就讀於廣西第四野戰軍軍政大學,畢業後分到南寧軍區文化科工作。我不相信父親是「反革命」,但我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反革命女兒」這一現實。哭完父親,擦乾眼淚,我把家信交給了領導。我迷茫地問道,首長,我該怎麼辦呀?問完,又哭了。

那位領導和藹地說,小夢道,不要哭,出身不能由自己選擇,但道路自己可以選擇。你已經參軍了,就是軍隊的女兒,不要為父親的問題背思想包袱,要嚴格要求自己,好好工作。

這時候,我已成為不可多得的藝術苗子,我的勤奮,加之單純,使大家都很喜歡我。經歷了那一次打擊後,我覺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不斷的政治運動,使我清醒地認識到,在藝術上自己只能老老實實地做一名普通的舞蹈演員。同時,我也在藝術上對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藝術就是我的生命,如果當初僅僅是一個小女孩對舞蹈的自然愛好,那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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