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八、華淑媛:犯人有人管制,狼卻沒人能管製得住

50年代初,張迪源是全軍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拖拉機手,她因此先是聞名新疆,再是聞名全軍,繼而聞名全國。她與另一位東北的女拖拉機手梁軍不但成了農業機械化的象徵,也成了當時婦女解放的象徵。《解放軍畫報》記者陸文駿最先報道了張迪源,我記得很清楚,她的圖片登載在當年的《解放軍畫報》第九期上。第二年元月23日,王震偕迪化市市長、第二十二兵團副政委饒正錫到八一機耕農場視察時,接見了張迪源,並為她題詞勉勵。王震的題詞是,「努力學習,精通拖拉機技術,爭取模範拖拉機手光榮稱號」;饒正錫的題詞是,「預祝你在掌握拖拉機技術上,不斷獲得新的成就,為新疆機械化農業顯示光榮的示範作用」。

當年國慶節,國家郵電部將張迪源駕駛拖拉機牽引二十四行播種作業照片選為《偉大的祖國》特5組郵票之一,在全國發行。於是張迪源駕駛拖拉機的倩影,便進入了千家萬戶。

現在,拖拉機隨處可見,是最簡單的農業機械種類之一;而當年,則比汽車都稀罕。對於我們這個幾千年來靠牛耕鐮收的古老農耕民族而言,能讓一個不吃草、不喝水的鐵疙瘩去耕地、播種、收穫,無疑神奇萬分。

我就是抱著要駕馭這個神秘機器的夢想去參軍的。

那時的張迪源和梁軍,是每個女兵心目中的英雄。能駕駛那神秘的機器,是每一個女兵的夢想。

我的父親是個生意人,家境原本比較殷實。抗戰時,舉家逃到了獨山一帶。在那裡染上了肺結核,父親辛辛苦苦掙下的一點兒家產也因為治病而耗光了。我要去當兵時,已是1952年。1951年到新疆去的女兵的一些情況已傳回了湖南,傳得最厲害的,就是招去的女兵都做了老幹部的堂客。

因為結核病,整個華家已被死亡的恐懼盤踞著。兩個兒女已死了。第三個兒子躺在床上已不行了。我母親害怕得不行,去請了算命的人來問我能不能保住。算命的人說,你這朵花要放出去,才能開得好,不然也會凋謝的。家裡也就信了,一直在等著放我出去的機會,所以我要當兵,家裡也沒阻攔。

當時在衡陽有個招聘點,我順利地入了伍。我父親到衡陽車站含淚為我送行。如果我沒染上肺結核,我就是家裡唯一的孩子了。父親的心情十分難過,抓住我的手,直到車子要開走了,才依依不捨地鬆開。

不想我剛到長沙,我三嫂就趕過來了,一定要接我回去。三嫂說,媽不知怎麼聽說了,說新疆沒女人,招你們去是做堂客的,讓你千萬不要去。

那是別人造謠,瞎傳呢。我說。

有人從新疆寫信回家講的,人家是去年當兵去的新疆,怎麼會是造謠呢。媽聽到這事後,哭得死去活來,從樓上哭到樓下,從樓下哭到樓上,非得親自來找你回去,爸擔心她的身體,就派我來接你,讓我一定要把你接回去。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挺可怕的。我去問問指導員再說吧!

我找到指導員。把這些事給他講了。指導員說,你得信任部隊。你如果不想走,沒事的,你可以回去。

我說,我相信部隊。

然後,我讓三嫂回去,我說,我現在當了兵再回去,就是逃兵,何況那麼多人都能去,我也能去。部隊上的人說了,三年後就能回來。

我們到迪化正過「五一」,那天我在《新疆日報》上看到了傳說中的張迪源,也從照片上看到了拖拉機,那幅照片很大,登在頭版。張迪源手握方向盤,自信而又幸福地笑著,顯得十分神氣。我把那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裡羨慕得要死。

我被分到了車排子。那是七十四團團部所在地。那裡有已經開墾出來的大片田地,綠色的麥浪在風裡翻滾,驅趕那包圍著麥田的荒涼。麥子正在揚花,麥花的清香與荒原的氣息,十分濃郁地充滿了初夏的所有空間。我為這種陌生的氣息而陶醉。

新疆的春天和秋天都十分短暫,短暫得讓人感覺不出來。雪剛剛化過,天氣剛剛轉暖,樹葉剛剛萌發,夏天就迫不及待地趕來了。而樹葉也會在九月或十月的某個夜晚突然變得金黃,然後就是白雪與落葉齊飛,冬天就這樣來了。

在車排子這個地方,隨著夏天一起趕來的,還有蚊子,它是夏天最為可怕和討厭的使者。

它們使這裡成為名副其實的蚊蟲王國。

這裡靠近瑪納斯河河灣,沼澤遍布,水窪相連。所以是蚊蟲繁衍的理想場所。部隊剛開到這裡時,帶了幾匹膘肥體壯的軍馬,可一個夏天,就變得皮包骨頭,其中一匹軍馬被叮得血肉模糊,渾身起滿了血疹,然後感染化膿,不久就死了。

所以這裡的人一到夏天,就得把全身包起來,再熱,也得嚴嚴實實地捂住。實在太熱,就得在勞動的地方燃起煙子熏趕,才能有一片無蚊天地。

我們在路上趕了兩三個月的長路,本來就十分疲勞,到達這裡後,又被蚊子擾得日夜不寧。加之水土不服,思念家鄉,好多人都病了。

我雖從哥哥的地理書上讀到過新疆,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有一些思想準備。但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厲害的蚊子。我被蚊子弄得心煩意亂,無所適從,睡眠不寧,茶飯不思,雖沒病倒,但也像那些馬一樣,被折磨得皮包骨頭,有氣無力。即使這樣,我也在關心自己能否開上拖拉機,我那時變成了一個真正的「拖拉機迷」。

開始,團里安排我去學護士,我拒絕了。

然後,讓我到營里當文書。我說,我初中只上了兩個月,當文書文化不夠。

那你想幹什麼?領導就問我。

開拖拉機。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那金貴東西可不是想開就能開上的。告訴你吧,開它跟開飛機差不了多少,你就等著吧!

我說等就等。

因為我沒去學護士和當文書,我只能和大家一起勞動,別人都說我傻。

當時的勞動十分艱苦,勞動強度很大。隊伍往戈壁灘上一開,天為帳,地為床,綠蚊帳一撐,為防蚊子叮咬再把身上用各種布片一裹,就開始墾荒。七八月份的太陽烤得大地冒火,烤得人大汗淋漓,仍得把自己緊緊裹住。

由於勞動強度太大,有些人挖著挖著地,就倒下去睡著了;有些人吃著飯,就打起了呼嚕;還有些人解著大便,睡著後坐在了屎堆上。如果是沒有蚊子的時節還好點兒,若有蚊子,有些人就得遭罪。屁股會被蚊子叮得又紅又腫,面目全非,不能坐,睡覺和走路以及勞動都不方便。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天,上工時都是天沒亮就出發,每人帶上三個咸麵餅,就是一日三餐,夏天還好點,冬天的餅子會凍得和石頭一樣硬,在吃之前,得先放到懷裡暖著,姑娘們經常啃著咸麵餅,就忍不住哭起來,往往是抱在一起哭,哭過之後又相互勉勵,說我們既然來了,就得干出個樣子,就要把新疆建設得跟家鄉一樣美。

那時候的新疆還特別冷,常常零下三四十攝氏度,雪也下得特別厚,一般厚達二三十公分,最厚時達五六十公分。五二年冬天,雪把地窩子堵住了,大家只好從裡面挖個洞鑽出來。

即使雪大得開不了荒,人也不能閑著,得到瑪納斯河邊去用紅柳枝編抬耙,冬天用來抬雪,其他時候則用來抬土、運肥。大家穿著氈筒,裹緊皮朝外、毛朝里,只經過粗加工,還有些發臭的板皮大衣,提上一袋子饃,就往三十公里外的紅柳叢生的瑪納斯河邊走。

男的要編二十個抬耙,女的要編十六個,一般要三四天才能完成。那可是零下四十多攝氏度的嚴寒,凍得石頭髮裂,但我們卻只能睡在野外。想想那情形,就令人害怕。大家凍得不行了,就點上幾堆篝火,擠在一起,一邊烤著饃吃,一邊咽著雪,一邊唱著歌——那時候誰能吃苦,誰能愉快地、毫無怨言地吃苦,才算好同志。

如果我不是非得等著開拖拉機,而去學了護士,當了文書,這些苦我就不會吃了,所以別人說我傻還是有道理的。

時間在繁重的勞動中流淌,就在我遲遲等不到去學開拖拉機的消息而有些失望的時候。有一天,我終於聽說師里要舉辦拖拉機培訓班了,我非常激動,為使自己的夢想能夠成真,我決心壯著膽子去找團長。

我想開拖拉機。我對團長說。

哦,小鬼,難怪讓你學護士不學,讓你當文書不當,原來心裡想著這一碼子事。

團長怎麼知道的?

哈哈,你們這些女兵,每一個都是團里的明星,都關注著你們呢!你不學護士,不當文書,這樣的事我能不知道?小鬼,學拖拉機苦得很,累得很,你真的要去嗎?

我就是為了開拖拉機才來當兵的,我請求團長一定讓我去。

這拖拉機可金貴了,不是誰想學就能學的,要求思想好、身體好、素質好,家庭出身好,你思想還可以,素質也不錯,身體有些差,是什麼出身?

城市貧民。

出身也可以。行吧,我同意你去,吃不了苦可別抱怨我,去好好學習,爭取做我們師的梁軍、張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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