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三、吳梅蘇:這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你也看到了,這就是吾瓦鎮。剛到五月份,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熱浪就燒人了。紅柳、胡楊、莊稼和人都蒙著從大漠里刮來的沙塵。大風三天兩頭地刮,使天空里一直懸浮著塵沙,昏黃一片,難見天日。剛剛鋪上的地膜颳得沒了蹤影,使出土不久的棉苗,轉眼之間就被抹去了。我們面對這種情景,已不再流淚。這樣的情景我們已面對了五十年,與風沙的抗爭也已到了第三代人。五十年過去了,那白花花的鹽鹼依然漂浮在土地上,這裡還是顯得這麼荒涼,一切東西都很容易被荒涼淹沒掉。面對這鐵黑色的戈壁,深黃色的沙漠,遠處焦枯的天山支脈秋力克山,我現在還無法想像這塊叫吾瓦的綠洲是怎樣誕生的。

吾瓦,維吾爾語的意思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剛來這裡就聽到了一個凄婉的傳說。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這裡本是一片綠洲,綠洲里有一個小村莊,塔里木河從村邊流過,人們用河水種植莊稼,飼養牛羊,日子過得幸福美滿。後來塔里木河改道,水源斷了,綠洲荒蕪了,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貧窮。姑娘瑪洛伽決心去尋找水源,她背著一袋饢和一葫蘆水,隻身走向荒原。人們等待著,盼望她能和甘露般的流水一起歸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人們還不見瑪洛伽的身影。只是每年五月,人們看見她走過的地方,盛開著一叢叢、一簇簇的野麻花,如霞似錦,十分艷麗。人們說,那是瑪洛伽艱難跋涉的步履,那盛開的野麻花正是她的靈魂。

有一首流傳在當地的古老民歌是這樣唱的——

看見白鹼黃沙,

想起了瑪洛伽。

幸福泉找不見,

只見野麻花。

如果葫蘆里還有一滴水,

瑪洛伽絕不會倒下;

如果袷袢里還有一塊饢,

瑪洛伽一定會回到她的家……

我每次唱起這首歌,都很難抑制住自己的淚水。

水是生命之源,河流是人類文明的母親。但塔里木河故道只留下了乾枯的河床。

而我們六師十八團的官兵們卻要在這除了白鹼黃沙、除了被太陽曬得發黑的戈壁灘,看不出一點能萌發綠色希望的地方開墾出一片綠洲來。老鄉們聽說後,都不停地搖頭。

這裡絕大多數都是征塵未洗的男人。他們很多人世世代代與土地打交道,也懷疑這地方能長出莊稼來。沒有一點兒雨,那片土地不知已被太陽曬死過多少回了。

而王震將軍俯視著這片荒漠,卻讚歎道,多大一塊地盤子呀,比南泥灣大多了!

這話吳梅蘇是聽見了的。當時這個團一共有兩千一百一十八人,女性八人,男女所佔人口比例分別是99.62%和0.38%,女人如同泥土中的幾粒珍珠,我是其中的一粒。

由於土地的鹽鹼太重,我們的眼睛都被鹽鹼蜇得通紅。我們用發紅的眼睛看著這片充滿絕望的荒漠,忍不住哭起來。

我們雖然不知道水是否能創造奇蹟,但我們需要水。

水就是希望。只有有了水,才會有開端。

道光年間林則徐充軍伊犁,為了屯田,曾在吾瓦附近修過一條渠,但沒有修到這裡來,他似乎已否認了這片鹽鹼地能長出莊稼。但王震已決心從孔雀河邊另挖一條大渠,以便在這裡開墾一個大的墾區。他在軍用地圖上從孔雀河中游艾乃孜開始,經上戶鄉、大墩子,到吾瓦,畫了一條醒目的紅線。這條線的實際距離是六十公里。

一頂已很破舊的帳篷搭了起來,那是指揮所;一個個簡陋的地窩子很快掘成,那就是營房,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和這兩千多名南征北戰、徒步進軍到新疆的官兵們就這樣開始了拓墾荒原的生活。

我畢業於湖南軍政大學,我幾乎是緊隨著進疆部隊的腳步來到這裡的。同來的三百多女學員到新疆後一分,如同把三百滴水撒進沙漠里,十八團只分到了三人。

汽車向吾瓦一顛一顛地蠕動著。從西安顛到這裡,這車好像已散架了,一動就「丁零噹啷」地亂響。庫爾勒像個村莊,漸漸地被甩在了後面。那裡有些樹,但葉子已經黃了,正在凋落,幾家店鋪里堆著一些不知什麼時候販進來的、蒙滿灰塵的商品。人們懶散地坐在店鋪前,或在塵土飛揚的街上走著。我以為我們要在這裡停下來了,但車仍在往前走,一直到了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前。

部隊正在休息。聽到車子響後,男人們都三三兩兩地突然從焦枯的泥土下冒了出來,他們身上全是泥土,如一個個泥陶。我的兩個戰友驚得張開嘴,半天沒有合上。

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我們都搞不明白。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地窩子。

下車吧,到了。帶隊的軍官見我們發愣,趕緊招呼道。

這是什麼地方呀?我忍不住問道。

部隊駐地。

我和同伴半信半疑地從車上爬了下來。

營房呢?

在地下。軍官說完,就領著我們朝前走去。腳下的塵土騰起來,像雲朵一樣。

泥陶似的軍人們羞澀地低著頭,紛紛閃開。在中間閃出一條通道,我們三位女的看上去像是在檢閱部隊的將軍,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勞動已使官兵們衣衫襤褸,泥腥味和汗臭味撲面而來。不時可以看到剛剛過去的戰爭留在他們胳膊和臉上的古銅色傷疤。

軍官把我們帶到一個在平地上挖的一個「洞」前。說,請進去吧,這就是你們的住處。是戰士們為你們挖好的,全團都住這樣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地窩子」,冬暖夏涼,挺好的。

我見那洞口放著一個用已有些枯黃的樹枝紮成的「花環」,就想,這該是獻給我們這第一批來到這個雄性世界中的女性的最好的禮物了。

這也可能就是我們閨房的標記。

請進去吧,這真的是你們的住處,現在正是部隊最艱苦的時期……那軍官因為心懷歉意,說話吞吞吐吐。見大家在門口愣著,又安慰道,不過,以後會把這裡建成一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地方……用我們的勞動,很快就會建成……這是官兵們為你們挖的,要大一些,這大熱天的,裡面挺涼快……你看,大家還用樹葉扎了個花環呢!這裡沒有其他花,只有野麻花,但已開過了,現在只有樹葉……但你看到了,由於缺水,它們已過早地變黃……

這是個少言寡語的軍官,自迪化同行到這裡,他除了「下車、上車、大家休息一會兒、開飯」等幾句話,很少說過別的話。他現在一下子說這麼多話,讓大家感到有些奇怪。因為是他把大家引領到這裡來的,所以他感到過意不去,渾身被深深的歉意籠罩著。

我們在門口遲疑著,仍不相信這就是我們的住處。我看看兩位戰友,她們的眼圈有些發紅,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我說,其他人能住,我們也能住,我們進去看看吧!

我先走進去了。裡面有些暗,低矮得必須低下頭。一面是「門」,三面是泥牆,地上有一面的土基高一點,那就是床了。床上鋪著一層紅柳枝,洞頂上鋪著紅柳和胡楊枝,上面墊著土,頭一碰地窩子頂,泥土就會不停地掉下來。

把我們請進地窩子後,那軍官就走了。剩下我們三個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子一酸,抱頭哭了起來。

就這樣,除了傳說中的瑪洛伽,這塊雄性的荒原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女人。

自古以來,人都是逐水草而居,唯有我們這群軍人,逆此而行。這裡的地下水含有大量鹽鹼,人喝了以後,腹瀉不止,洗臉洗手,皮膚蜇得又疼又癢;衣服洗後晒乾,也會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鹼,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十分難受。沒有辦法,飲用水只好用馬車從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拉,一輛馬車往返一次需要半天,所以飲用水限量——每人每天一茶缸。

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這塊荒原,年降水量只有五十至六十毫米,蒸發量卻高達兩千五百毫米以上。那點水哪能夠啊?人和這塊地一樣,流出的汗比喝進的水多。大家渴得嗓子冒煙,肚子里冒火,嘴唇乾裂,鼻孔流血。臉上的皮一層層脫落,但那一缸子水,最多只能潤潤嘴唇。當年的艱苦卓絕,真是一言難盡。

我至今說起,仍唏噓不已。即使萬里西進,風雨兼程,我們剛來這裡時,仍保持著南國女兒的姿色,沒想到這裡三天之後,我們已和這些男兵們無異,渾身泥土,滿頭滿腦的泥垢,手臉皸裂,看不出女子模樣了。

只有儘快把這條大渠修通,只有引來孔雀河的水,這裡才可能有美和生機。我和兩名女兵是這麼想的,所有的人都是這麼想的。我們在心裡渴望水,心中裝的也只有水。我現在給你說,你肯定不相信,那時有些人渴得實在受不了,把泥坑裡積的馬尿都喝了。還有些人把自己的尿接上,又馬上喝了下去。至於鹽鹼水,誰也不管拉不拉肚子,只管往肚子里灌。

剛過十一月,天氣就冷得受不了啦!寒風毫無遮擋地從荒原上刮過,夾著徹骨的寒意,沒日沒夜地嘯叫著,但修渠的工程卻沒有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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