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一、陶先運:那時沒人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孫女

十五歲的我是偷偷去當兵的。當時,由於眼睛近視,營養不良,體重太輕,身高不夠,在體檢時被刷下來了。

我十分委屈地站在那裡,一直不肯走。

小鬼,快回去吧,明年再來。一位軍官對我說。

我哭著說,不,我不回去。

體檢都結束了,我還站在那裡。

熊晃將軍扶著欄杆,站在樓上,他注意到了我。

招兵的軍官對熊晃說,政委,這小鬼已站在這裡半天了,怎麼說也不走。她年齡、體重、身高都不夠。

我接過那軍官的話,說,不讓我當兵我就不走。我在茶葉廠當工人已經一年多了,我已是大人了。

熊晃把我打量了一番,就對那軍官說,那就收下吧,讓她到文工團去。

我一聽,高興極了,連著說了好幾個謝謝。

我的父親是個汽車司機,我是父親最小的女兒,他是不願讓我去那麼遠的地方的。但一見我穿著那套過膝的棉軍裝站在他面前,他一切都明白了。他吸了口旱煙,對我說,聽說新疆冷得很,雪四五尺厚,你去非凍死不可。

爹,解放後我也上不起學,人家去了都不怕,我也不怕。我倔強地說。

那你就去吧。頓了頓,他又說,滿(小)運呀,你知道你明六叔公和正四叔公啵?

我聽說過的。

你明六叔公陶峙岳在新疆當總帥,你正四叔公陶晉初可能是副總帥,你去找找他們,他們會關照你的。

總帥,那是多大的官呀?

統領新疆兵馬,在過去啊,也是封疆大吏,一方諸侯啊!他倆都是中將,聽說率部起義了,也是解放軍了。我們陶家在晉朝時出過「八州都督」陶侃,還有就是陶潛陶淵明。從那以後,可能就是你兩位叔公出息最大,可算是光宗耀祖了。

好的,我去了新疆,一定去找他們。

本想借兩元錢給你,可胡經理不給借,爸明天又沒時間送你。

部隊上用不著錢,管吃管住管穿,也不用你送,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4月16日黃昏,火車鳴了一聲長笛,「哐當哐當」地駛出了長沙車站。

看著長沙城漸漸遠去的、依稀的燈火,我突然想起我這一走,啥時才能回來呀!想到這裡,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嚶嚶」哭了。我這一哭,整個車廂里都響起了抽泣聲,大家全都哭了。大家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直哭得帶隊的大隊長、分隊長都抹起眼淚來。

7月1日,我來到第二十二兵團司令部駐地景化(現呼圖壁)縣城。在這裡,我和女兵們接受了一個月的政治教育,大家住著清一色的地窩子,睡著清一色的地鋪,地鋪上的葦子草散發著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腐濁氣息。政治教育的結果是使大家都抱定了「安下心,紮下根,長期建設新新疆」的決心,熄滅了我們回到故鄉的夢想。

二十二兵團司令部從迪化遷至景化後,異常簡陋,跟現在貧困地區的鄉政府差不多。女兵隊緊鄰司令部辦公室,我常常看到一輛美式吉普車出入於司令部,車上的首長軍容嚴整,頗有儒雅之氣,我也聽到了人家叫他陶司令員,我就想此人可能就是明六叔公陶峙岳。還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軍人,被稱為陶參謀長,我想這大概就是正四叔公陶晉初。

我明六叔公自十五歲進入湖南陸軍小學後,一直沒有脫離過軍界,算是真正的職業軍人,他從黎元洪都督府的一名衛兵干起,直到出任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兼河西警備總司令、新疆警備總司令。而他的堂弟,也就是正四叔公也是從上士文書干起,在抗戰期間,參加過上海保衛戰,入緬對日作戰,寫下過「胡塵遍地瘡痍甚,莫向瀟湘望故鄉」的豪邁詩句,正當他要殺敵報國之時,他被召回重慶,成為中將高參,只領薪俸,無所事事。他報國無門,悲憤之下,兩次上書毛澤東主席,欲赴延安。後因國民黨封鎖,未能成行,他就乾脆蟄居鄉里。直到1948年陶峙岳邀請他赴新疆出任參謀長。他們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加之一家出了兩位國軍中將,後又通電起義,他們自然成為寧鄉縣人人掛在嘴邊的話題,他們早已被故鄉的人們視為傳奇人物。

他倆的情況我也略知一二,但兩位將軍戎馬倥傯,我很少見過。向人打聽後,確知他們正是父親要我找的人,但我並沒有那樣做。我也沒有向任何人公開過自己的身份。我想,我既然是一名戰士,就應該和其他人一樣,靠自己去奮鬥。

政治教育結束後,我被分到了小拐。我和另外六名女兵坐著敞篷車,沿著蘆葦叢生的沼澤地走了一天,直到天黑透了,才見到一星飄浮不定的燈光。那就是二十二兵團九軍二十五師師部所在地——全兵團最為艱苦、最為荒涼的墾荒前線。人們為此編了個順口溜——

小拐好,小拐好,

人無糧,馬無草,

腳底下擦油趕快跑。

幾棵樹在夜風中發出孤獨的「沙沙」聲,幾間土坯房就是機關辦公的地方。其他人已在地窩子和葦棚子里入睡,只聽得見此起彼伏的鼾聲,卻看不見人。使偌大一個師部機關看上去好像就那迎接我們的十來個人,顯得異常清冷。

政治部主任史驥等候著迎接我們。這一路凈是無邊荒原,大家的心早就涼了,加之勞累,我們下車後,都不吭聲。遞了水來,只管喝;遞給飯食,只管往嘴裡扒。我開始以為這只是路途上的宿營點,就問司機明天何時出發。司機不解地問,往哪裡出發?

到二十五師呀。

這就是二十五師。

我聽後,看看四周,只見夜色蕭瑟,一片死寂。不相信地問,這是二十五師?你哄我。

小鬼,你心目中的二十五師該是什麼樣子呢?史驥接過了話茬兒。

至少得有人,有多一點的房子,有狗叫,有田地。我認真地說。

以後會有的。小鬼,你叫什麼名字?是湖南哪個地方的人呀?

姓陶,叫陶先運,湖南寧鄉人。

我們司令員也姓陶,也是寧鄉人,你們該不是一家吧?史驥半開玩笑地對我說。

我笑了笑,沒有吭聲。

你想幹什麼工作?到文工團去怎麼樣?

我不想去文工團。

那你去學護士吧!

好的。

我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當天晚上,我們露宿在荒原上。第二天,我到了師護士訓練班,任七班副班長。

學校是一片荒灘,草都沒長几棵。長草的地方能長糧食,要留著開墾良田,所以捨不得拿來建房。

我把背包一放,就去打土坯,割葦子,用了十多天時間,修了兩排簡易的土坯房,學校就建起來了。沒過多久,師成立訓練大隊,分財經訓練班、醫護人員訓練班、政治教育訓練班、預提幹部訓練班,共一千多人,又得修校舍,修禮堂。大家又開始背土坯,那土坯七八公斤一塊,我先是背三塊,然後四塊、五塊,最後背到了七八塊。我的衣服磨破了,背磨爛了,但我還是咬牙堅持著。就連路過那裡的老鄉見了,也不停地說,啊,尕尕的,亞克西。我不懂維語,就問是什麼意思,別人就說,老鄉是在誇獎你,說你人這麼小,背這麼多塊土坯,了不起。

我們白天勞動,晚上學習,就這樣學習了三個月,我就到師醫院當了一名護士。我沒有想到自己首先護理的就是那些所謂的「反革命分子」。有喝葯被人發現的,有割腕的,有跳河淹得半死的,有在批鬥審訊中被打破了頭的、打折了腿的、打傷了神的,還有精神失常的……那情景令我十分害怕。有一個人我還在護理著,就死去了。他是「肅反」擴大化的犧牲品,後被甄別了,但人已被折騰得不行了。我記得他整天就說那麼一句話——啊,同志,我冤,我冤啊!我原來是很怕死人的,那是我第一次離一個死人那麼近,又是在晚上。耳邊是其他病人的呻吟叫喊,遠處是狼的嗥叫,狐的悲鳴,沒有電燈,洋油燈的火如螢似豆,但我沒有感到害怕。那死人怎麼也不瞑目,我就一次次去抹他的眼瞼。我給自己壯膽說,死人是什麼?就是心不跳了,血不循環了,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1952年冬天,明六叔公到二十五師來視察,無意中問師長劉振世,我們那些湖南妹子在你們師工作得怎麼樣啊?

很好,師醫院還有個你們寧鄉的湖南妹子,年紀不大,工作卻很突出,也姓陶。

寧鄉的陶,就我們陶家大屋。我聽說我有個侄孫女當兵到新疆來了,不知道在哪個部隊,她莫非就是我的滿孫女呀!我騎馬去看看她,怎麼樣啊?

好哇!

師長叫人牽來了馬。明六叔公擺擺手,算了,這樣太招人眼了,如果是我孫女,她也應該和別的戰士一樣,讓她下班後來看看我吧!

那天下班後,醫院的協理員對我說,陶護士,政委打電話,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那時,師政委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大的首長。雖然當時的官兵關係融洽得很,但師政委點名找我,我心裡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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