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十二、汪柏祥:她好像是整個荒原的母親

勞動,勞動,勞動呀勞動,

勞動創造了世界,

勞動改造了我們,

我們吃得飽呀,全靠勞動,

我們穿得暖呀,全靠勞動。

…… ……

這首歌在荒原代替了軍歌,用充滿汗水和艱辛勞作的蒼勁聲調代替了充滿鮮血和硝煙氣息的激昂旋律。前者用以鼓舞人們用韌性與生存決鬥,後者鼓舞大家用生命實現短暫的涅。

被揚起的沙塵味、土裡的鹼味、人身上散發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氣味,這氣味充斥著一片又一片古老的荒原。

除了泥土,這裡一無所有,還沒有播下種子,還沒有看見新生命的萌芽。一切,都還是一種內心的希望……儘管對綠的萌芽渴望得大家心裡冒火,但這新墾的處女地,還得等待水、肥料、種子和至關重要的季節……

但荒原上的第一位母親正在孕育著。

孩子的降生,是荒原第一個生命的誕生,是拓荒人捧出新一代的開始。這使這位母親異常榮耀,她好像是所有拓荒人的妻子,好像是整個荒原的母親。

當時,這裡只有三名從湖南軍政大學分配過來的女性。陳康漣到後四個多月,就被組織介紹給三營李營長結了婚,很快有了身孕。這個消息使墾荒的軍人們無比興奮,同時也感到了某種緊迫——新生命即將誕生,而這裡還一無所有。

這一次生育使部隊意識到,應該在基層設婦產醫生,應該有會接生的人,因為和平意味著新生的開始。

所以,我一到輪台不久,營里就推薦我去學醫。那天,營長找到我說,營里準備推薦你去師部學習。

我聽後,很高興,連忙問,學什麼呀?

喂蠶,好好學習,將來給蠶子看病。

可這戈壁灘上,連一棵桑樹都沒有,喂什麼蠶呢?我認真地說。

現在沒有,將來會有的。這個機會很難得,每個營只推薦一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學習。

我到了師部醫院,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才知道「喂蠶」就是接生。一想起營長把接生說成「喂蠶」,我就忍不住笑了。

之所以把接生叫作「喂蠶」,是因為當時去部隊的湖南女兵都還是姑娘,讓姑娘去學接生,一般人都不願意去。營長怕我也不願意去,在我問他時,他一急就這麼說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把這二者聯繫起來的。但這個說法就在南疆一些地方很快傳開了,直到現在,還有人說,你快去幫我喂一下蠶,這就表示要你去接生。

其實,我到部隊不久,就聽說了營長妻子難產的事,我當時就想,自己如有可能,一定要當一名婦產醫生,沒想天遂人願,心裡自然高興。

學了幾個月後,我回到了荒原上。我回來那天,人們熱烈地歡迎我,雖然我還算不上是一個醫生,但大家已尊稱我為醫生了。他們說,有了汪醫生,再不會有初夏那令人傷心的事情發生了。

大家挖了一間地窩子,正式命名它為「戈壁休養所」——當時基層部隊還不叫衛生所,都叫休養所,我是所長兼醫生和護士。

不久,我就接生了第一個孩子,好像這孩子是專門等著有人接生才肯出來的。

產婦是一位女遣犯。

她曾經參加過共產黨,但沒過多久,又加入了國民黨,後供職於情報部門。其丈夫是國民黨部隊的少將副師長,在與解放軍作戰中負傷,由於丈夫不願意去台灣,她也跟隨丈夫留在了大陸。不久,丈夫被鎮壓,她被押解進新疆,上路之時,她已有了孩子。作為階下囚的她不知該怎麼辦,不知道孩子生下來會怎麼樣,她曾從車上往下跳,到了新疆後,又拚命地干體力活,有一次甚至用力捶打自己的肚皮,想讓孩子流產,但都沒有成功。

對於為她接生,有個別人心裡覺得憋氣,他們認為,我們革命者的後代還沒有生,反革命的後代倒生下來了。其他人則認為,不管怎樣,他(或她)都是這荒原誕生的新生命,應一視同仁。也正因為如此,她被送到了我的地窩子里。

當女人因為分娩發出的痛苦呻吟聲從地窩子里傳出時,男人們不約而同地紛紛涌到了地窩子前。

明亮而碩大的一輪滿月懸在天上,被那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挑著。沙丘在明月中泛著柔和的金色之光,由明暗勾勒的弧線顯得異常的美,像裸露的女人的胴體,讓人心醉;被陽光烤得油亮的戈壁石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我那眼地窩子里的馬燈發出橘紅色的光,與明月和星辰呼應著。月光下的男人看上去像一幅黑白木刻版畫。他們有的站著,有的坐著,莫合煙不時地被點燃,吐出的煙霧悠然地飄散在月光里。有一位士兵一直在用竹笛吹奏東北民歌《搖籃曲》。

因為有了我這位婦產醫生,大家已沒有上次那麼緊張。

可能是由於產婦營養太差的原因,她不時昏迷過去。汗水濕透了她的衣服,她的臉色也異常蒼白。她似乎沒有一點兒力氣生下自己的孩子了。一直折騰到大半夜,才聽見了孩子那激動人心的啼哭聲。

——這可是這片荒原上第一聲孩子的啼哭啊!

我高興地跑出地窩子,大聲宣佈道,她生了,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

官兵們聽了那消息,激動得雙眼潮濕,大家齊聲歡呼起來。

在我和官兵們的記憶中,那是最美麗、最神聖的夜晚。因為生命的誕生,那片荒原顯得不再死寂,而是充滿了生機。當新的一天到來,當太陽從東方升起,我們覺得這荒原的歷史真正地開始了。

我現在已經六十六歲,一直生活在塔里木盆地北緣的這個團場里,從我接下第一個孩子時,整個荒原上也就兩千來人,現在人口已增加了十倍,荒原早已變成了綠洲。而經我之手接生的第三代正在茁壯成長。

我一直不願意搬到城裡去住。唉,怎麼說呢,聞慣了這裡的氣味,泥土的、莊稼的、樹的、野草的,還有我工作了一輩子的產房的氣味,城裡聞不到這些氣味,我不習慣。還有人總希望我去接生,說我接生保險不說,孩子好養,不生病。

的確,我喜歡孩子,我一生最愛唱的歌是《睡吧,小寶貝》。我在接生第一個孩子時,就渴望能有一首歌,在接生時唱給產婦和即將臨世的孩子聽。後來,我看了墨西哥電影《生的權利》,聽了它動人的插曲後,再也難以忘記,我覺得這首歌就是寫給那個孩子的,專門寫給那個有一個苦難的母親的孩子的——

睡吧,小寶貝,快安睡,你的黑媽媽在你身邊。夢中會得到許多禮物,糖果糕點啊任你挑選,等你睡了,我就帶上你去到天宮,那天宮百花盛開,萬紫千紅,黑人小天使快樂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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