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十一、陳瑾:唯有愛是永恆的

這就是我住的地方,這兩間土坯房,原已因垮塌而被人廢棄。我對它做了修葺,把殘缺的牆補好,找來一些楊樹,抱來一些樹枝,和了一些泥,做好了屋頂,自己又修了灶台,便把這裡作為自己的居所了。

這裡處在小城的邊緣。不遠處便聚集著來自鄉下或異地的流浪者,他們靠出賣勞力或販賣水果及廉價的小商品為生。

我居所面對的一片莊稼地是我心目中的公園,我經常到那裡散步。住處周圍的空地我自己開墾出來了,竟有一畝多,我在地的周圍種了石榴和杏樹,用七分地種小麥和玉米,剩下的地種各種菜蔬瓜豆。靠這些地,我原來可以勉強生活,但年老後,我做不動了,連一些蔬菜都伺候不了,全部身心都要用來應付自己逐漸病弱的身體,生活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頓。

我還有一千多冊圖書,那是我的精神樂園。我當兵前就讀於湖南大學英語系,至今還能讀英文原作。當我無法面對自己的命運,當我感到人生寂寥之時,當我無法承受生命的沉重之時,我就會翻翻那些散發著歲月氣息的書籍,我能從那裡得到慰藉。

書是世界上最為珍貴的財富。

我的書大多是「文革」後購置的。以前的一千四百多冊書在「文革」中被人焚燒了,只戲劇性地留下了一本英文版的《政治的罪惡》,由法國人路易斯·博洛爾所著,是倫敦費希爾·安文出版公司20世紀初的版本。它倖存下來,是因為焚書的人不識英文,問我那是什麼反動書,我說是政治書,那人就把它甩在了一邊。我的這本書現在已活了近百年,它目睹了一個世紀中的一切,也目睹了我的一生。我今天所說的,這本書都可以證明。我不願說的,這本書也會知道。

可以說,所有的時尚都難敵革命的時尚,因為它顯得那麼崇高,崇高得讓人難以抗拒。我們這個民族的20世紀,基本上就在革命著。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投身其中,我僅是其中的一個。而很多人憑自己的才能,完全能夠適宜去為這個民族做更多有益的工作,但在戰爭年代,他們沒有,而是成批成批地上了戰場。比如我,我真正應該做的,是做一名英文教師,致力於培養一批掌握這門語言的學生,而我卻來到了這裡。

這當然是我自己的選擇。當時是那麼堅決,誰也阻擋不了。現在,我當然還要勇敢地面對它,並不是因為我落到了如此的境地——這種境地何嘗不好,隱者,現代社會的隱者,我做到了。我甚至不能把這種選擇歸之於命運,因為是我改變了它。

一到部隊,我就知道自己的命運了。我做不好一個軍人,嚴格地說,我們也不是一個軍人。我只是墾荒部隊的一名戰士。我在這裡也發現了一種偉大的力量,這是從那些在血雨腥風中倖存下來的士兵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們是那麼單純、樸素,對一切都心懷真誠和美好。但他們又是那麼盲目——盲目地展開了同大自然的搏鬥。那是一場肉搏戰。然後,有了眼前的收穫,也埋下了長久的隱患。比如當年開墾塔里木,我就覺得不應該。這樣會造成塔里木河流域生態被破壞,並使羅布泊徹底死亡。我當時在日記中寫下了我的憂慮。不想遭到了批評,說我與建設新疆唱對台戲,我作了檢討。後來,塔里木河流域的生態災難果真出現了。

我1949年就想報名參軍了,但老師和親友都勸我完成學業後再說,所以1952年才報名入伍。我和當時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是想入朝作戰。我考進去了,當時需要英語翻譯,但不知為什麼,最後沒有通知我。我便去了新疆軍區招聘團。當時越危險、越艱苦、越遙遠的地方,就是越光榮、越吸引人的地方。除了朝鮮,新疆就是最使人嚮往的地方了。

整整走了三個月,我到了喀什。到喀什不久,我的戀人也隨後來了,他比我高一級,已參加了工作,在大學當英語教師。我參軍時,他勸阻過我,但見我執意要來,他也不好說什麼了。他尊重了我的選擇。但我沒想到,他會隨後也參了軍,進了疆。記得我從長沙走時,他來送我,他流了淚,我沒有。我說,愛是沒有距離的。我說,愛能將長路變短。

我到喀什後才知道,愛被千山萬水所阻隔,那距離的確存在,我無比想念他。我甚至覺得,即使因為愛,我也不應該來這裡,應該永遠在他身邊。我給他發了一份電報,內容我至今記得,「念您請來信」,後面附了通信地址。他就是在收到了電報後毅然來疆的。開頭分在烏魯木齊,後來他要求來了喀什。

我並不知道他已入伍來疆。那天,全連正在勞動,指導員叫我到連部去,我看見他站在那裡,我開始以為是在做夢,他叫了我的名字後,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怎麼也控制不住。他說,你還好吧。我哭著點點頭。我真想撲到他懷裡去,但即使指導員離開了房間,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我們也沒有這麼做。這軍營里,似乎永遠不宜於情感的表達和流露。

你怎麼來了?我止住了哭,問他。

因為愛你,除此以外,再無別的,他真誠地說。

謝謝你!可是,你不該來,我一來就有些後悔了。我們學到的知識可以為國家做更多的事,做更多更多有益於國家的事。我們到這裡來,是浪費了知識,而傳播知識正是國家最需要的。

我們可以這麼做,甚至回去。

但我們已是軍人,不能輕易離開這裡。

我首先是個知識分子。

他後來分到營里任文化教員,但他很快就不適應了。當時每天要開生活檢討會,審視自己一天來的工作和思想。每次他都只是說,我沒有什麼可檢討的。每天要記日記,但日記要檢查,主要從中去查你的思想傾向。他死活不交出自己的日記,說那是他的隱私,是個人的權利,為此,他受到了十分嚴厲的批評。但他仍然不交日記,後來,營里就強制著把日記搜走了。他從此不再寫日記,可你不寫日記更要受批評,但他就是不寫。

我的戀人是四川人,是從四川考到湖南讀書的,骨子裡也就有了四川人的那種倔強勁。加之我們學的是英語,讀了許多英文著作,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一遇到這種情況,思想上自然承受不了。

沒過多久,雖然上面知道我已有對象,知道他與我就在同一個地方。但組織上仍給我安排了一名副團長,讓我與他結婚。我從內心裡堅決拒絕這樣的安排,但我作為一名戰士,在軍隊這種等級森嚴的組織里,作為一道命令,我得找到合適的方式才能拒絕它。我當初只能迴避,我盡量不讓他知道。我知道他一旦知道了這樣的事情,將更加難以接受,但他還是知道了。

那天,他氣沖沖地找到我,當著眾人的面,對我說,聽說你要成為團副夫人了!

我見他那樣,就輕言細語地對他說,這是組織決定的,我沒有答應,你先別這樣說話。

但你至今沒有拒絕!你為什麼不拒絕?你當即就該一口回絕!你首先是個知識分子,然後才是軍人,你卻連一點知識分子的尊嚴也沒有了,更不用說良知!你已墮落,墮落成一個無知的,只知道服從的士兵。你要用堅決的回絕來對待他們,他們這樣做是極端錯誤的,是極其不尊重人的,是沒有人性的!他幾乎是在對著所有的人吼叫,平時的斯文氣一點兒也沒有了。

你……我又急又氣,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你要做團副夫人,你就做去吧!我祝賀你!他說完這句話,氣沖沖地轉身走了。

他回去就被關了禁閉,一下關了九天。我去看過他一回。上面讓他寫檢討,他一直沒寫。我沒有什麼可檢討的,他說。所以原來只關一周的,最後多關了兩天。我對他說,我雖然沒有一口拒絕,但我內心一開始就堅決地拒絕了組織上的這種安排。

但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自己保重吧,然後就不說一句話了。

我沒想到,他從禁閉室放出來不久,就離開了部隊,到了阿圖什時,他從郵局寄了一封信給我,說了他要離開部隊,他將回到四川或湖南繼續教書,並說永遠愛我,會一直等我。

我收到這封信已是七天後。他在離開部隊的第五天,就被追了回來,自然又得關禁閉。這次上面已不讓我去看他。關了半個月出來,他被送到了一個很邊遠的地方工作,去後不久,他就自殺了……

這是……我……萬萬……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為愛……而來……為我……而來,最後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魂飄異鄉……我這麼多年,一直守在……這裡……就是要……要陪伴他……

我再也說不下去,我覺得自己太虛弱了。

這些年來,我把能夠遺忘的東西都一件件地從記憶中清理掉,只留下了有關愛的最珍貴的這一部分……

我去世後,無疑將與他葬在一起。這是我一生唯一能做到的。

我知道,唯有愛是珍貴的。當我與他通過泥土合而為一,再成為泥土,愛便永恆了。

好了,還是接著前面的話說吧。

我是半年以後才得知他自殺的消息的。我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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