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八、王燦輝:婚姻那麼神聖,又那麼苦澀

我是長沙市人,在含關女中讀完初中後,就在農業銀行當出納。有天我正忙著自己的工作,有幾個同學來向我告別,說她們參軍要走了,看她們那神氣的樣子,我就問,你們參軍到哪裡去呀?

新疆。

媽呀,那是人去的地方嗎?說是遠得很吶!我的同事一聽就說。

只要有一雙腳,再遠的地方也能走到。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我當時不知道世界有多大。

招兵的首長講了,招我們去新疆是上俄文學校,當護士,搞財經,開拖拉機。我的同學說。

我一聽可以開拖拉機,就興奮了。當時能當一個女拖拉機手,可是了不得的,恐怕比現在一個女人駕駛美國的幻影戰鬥機或乘坐宇宙飛船進入太空還要神氣。我當即就說,走,我要和你們一起去,我要去開拖拉機!

就這樣,十四歲的我在1951年2月28日登上了西去的列車。到焉耆後,分配到了十八團二營,駐在輪台。這是一個富有歷史感和神秘色彩的地方,當我到達那裡時,所看到的是它的破敗和貧窮。

沒有看到俄文學校的影子,更見不到拖拉機,發給每個人的是一把砍土鏝——一種從蘇聯拉過來的、很笨重的農具。這種農具在中亞用得十分廣泛,對於口內來的湖南女兵,則是第一次見到,我們不知道這玩意兒是用來幹什麼的。直到有一天,營里出發到草湖開荒時,才知道這就是大家的武器——雖說我們是來當兵的,卻從來沒有扛過槍,打過靶,更不用說其他軍事訓練了。就是靠著一把砍土鏝,駐疆部隊的官兵開墾出了成千上萬畝的土地。

我背著自己的行李背包,扛著砍土鏝往草湖走那天,時值六月,太陽狠毒地炙烤著大地,沙漠灼人,使人難以睜開眼睛。隊伍一直往南,一直往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深處走去。除了黃沙,什麼也沒有。只有一陣陣熱浪迎面湧來,讓人窒息。汗水濕透了我的衣服,然後很快又被太陽晒乾,只留下些白色的鹽粒。我覺得自己像要被烤乾了。我忍不住跑上前去問營長,營長,你要把我們往哪裡帶呀?走了快一百里路了,這兩天的路程,我連一根草也沒見到,難道還有可以開發出來種莊稼的地方嗎?

有,我們去的就是可以種莊稼的地方,是一個世外桃源,從來沒有人開墾過。營長一邊喘著氣,一邊對我說。

這太陽把人都要烤成肉乾了。

再走一天就可以到了,你甭看現在這裡荒涼,以後,我們走過的地方會是一條大馬路,路兩邊全是莊稼地和一排排白楊樹。營長充滿憧憬地對我說。

天啊,還要走一天!我在心裡叫了一聲苦,感到自己又要哭了。因為乾渴和勞累,我已偷偷地哭了好幾次鼻子。

隊伍走進大漠之後,又向東行進了約七八十里路,奇蹟般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湖泊。它地處塔里木河北岸,雖然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曾斷言說:「塔里木流域是世界文化的搖籃,找到這把鑰匙,世界文化的大門便打開了。」但在我們這些帶著盲目性尋找著可墾之地,以期創造出一個農民式家園的軍人們來說,更多的印象是在印證塔克拉瑪乾的本來意義——「進得去,出不來」;或者是在執拗地和它較勁——「我們可以征服你」。

我心想,在這樣的地方工作一輩子,還不如死。

的確,沒有人敢奢望憑著那一小湖水,能在這裡生存下來。去的當天,這個面積達三十三點七萬平方公里的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就給全營官兵來了個「下馬威」。

烈日當空,官兵們稍事休息後,正在挖地窩子準備棲身,天空突然變得昏黃一片,太陽很快就被抹去了。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在遠方響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宏大;開始像蜜蜂嗡嗡地叫,繼而像波濤涌動,很快就變成了飛機轟鳴,最後變成了大海呼嘯。遠處的沙丘上,傳來幾聲沙狐忽高忽低、單調凄厲的怪叫聲,草湖顫抖著,岸邊的蘆葦和湖水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

大家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突然狂風怒吼,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沙暴!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大家趕緊抱住自己的背包,但還是有行李像紙片一樣被刮上了天,轉眼間就被沙塵吞沒了。

大家頓時陷入黑暗之中,感到風推擁著沙丘,正在移動。

腳下的整個沙漠彷彿突然立了起來,正在向某個地方奔跑。沙子灌得人滿身都是……

約摸半個小時,沙暴停止了,整個營的人馬都已陷在沙中,涌動的流沙已埋到了部分人的腰上,好多人凡是身上帶的、能颳走的,諸如帽子、毛巾、水壺、挎包之類的東西早就沒了影子。但讓我感動的是:幾乎所有的官兵都緊緊地抱著自己的砍土鏝。我個子小,沙子已埋到了胸部,兩名戰士費了很大的勁,才把我刨出來。我半開玩笑地對自己說,這可能算是真正的紮根邊疆了。我的嘴裡、衣領里、頭髮里、耳朵里,凡是能鑽進沙子的地方,都有沙子,我感到十分難受。但我這次沒有哭鼻子,因為眼前發生的一切讓我既感到新奇,又感到恐懼,我的身心被二者完全佔據了。我連自己是否會死於沙暴之中也沒有想到。

沙暴過後,天空很久仍是暗黃色的。沙漠里更熱,地表溫度達到了攝氏七十餘度。膠鞋被燙得發軟。奇怪的是,湖裡那些黑壓壓的蚊子卻沒有被沙暴颳走,沙暴激怒得它們更加瘋狂。我們這些新鮮的血液使它們變得貪婪無比。它們不顧一切地撲向每一個人。大家的臉上、手臂上,凡是露在外面的皮膚全被它們叮得慘不忍睹,最後大家只好用衣服把臉包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

只可憐我們這些女兵們。由於王震號召部隊節省軍費,支援新疆建設——部隊官兵節省下來的津貼先後修建了七一紡織廠、八一鋼鐵廠、十月拖拉機廠、八一糖廠等新疆第一批帶現代化色彩的企業,所以我們只有一套棉衣,一套蘇式的制式裙子,褲子都沒有給我們發。沒過兩天,我們的腿就被蚊子叮咬得血肉模糊。有些女兵被咬得沒有辦法,就去湖裡撈了稀泥,抹在整條腿上。最後,營里只好動員男兵為大家捐贈多餘的褲子。可是有幾個人有多餘的褲子呢,最多的人也只有兩條褲子,一條好一點,另一條補了不知多少補丁的,有的地方摞的補丁足有一指厚。男兵們把好一點的褲子讓給我們,自己則穿著鎧甲似的厚補丁褲。

當營長和教導員代表全營五百餘名男兵把他們好不容易找到的十幾條褲子拿到我們跟前時,我們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在沙漠中挖好地窩子,全營安置下來,開始了把荒漠變成良田的夢想。

這個地下營地的唯一標記就是一根旗杆,如果那根旗杆沒了,在那沙漠中就很難找到家。

有一次在南草湖勞動收工後,我看見了一片野生的小香瓜。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當時的人都饞,只要見了或許能吃的東西,就垂涎三尺。我當時餓得不行,也不管是否有毒,嘗了一口,覺得挺香的,就先啃了兩個。想著一位老大姐正有身孕,就摘了一些給老大姐。我高興地往回走著,突然颳起了大風,沙塵瀰漫開來,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旗杆,我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我在沙漠里轉了半天,直到天黑,也沒有看見營地的影子。

風夾著沙石,像一個老魔鬼,發狂地呻吟著,囂叫著,冷笑著,其間夾著狐狸的悲鳴和幾匹跟隨人跡來到這裡的荒原狼的嗥叫。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我看見旁邊有個草垛,就一頭鑽了進去。

大家回到營地,點名時才發現我不在,把營地找遍了,也沒看見我的影子。營長立即命令全營人馬分頭尋找。

我躲在草垛里,既怕狐狸,又怕狼,怕狐狸是因為在很多民間故事中,它們會變換成媚人的妖怪;怕狼則是我自小就知道狼的兇殘。幾乎每天夜裡,我都能聽到這兩種動物的叫聲。但它們很少在蘆葦叢外活動。聽人說,狼在很遠的地方,就能嗅到其他動物的氣味,然後循著氣味尋找和捕獲獵物。我也覺得狼的嗥叫聲越來越近,正害怕得不行,不想沒過多久,它們又遠遁了。原來尋找我的戰士已經趕到,他們的火光把狼嚇跑了。我連忙出來,向他們跑去。

我當時單純而天真,這使我在這個成人世界裡完全像一個大孩子。只有我敢於「童言無忌」地給幹部提意見,讓他們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只有我可以把營里餵養的一隻母雞引到地窩子里,讓它在自己的枕頭邊下蛋,然後讓大家偷偷地用雞蛋洗臉,做一次在當時看來十分奢侈的「美容護膚」。我無憂無慮,活潑俏皮,給大家帶去了十分珍貴的歡樂。

在這個女人比率很小的集體里,任何一個女性對每一名男性官兵來說,都是一個遼闊而美麗的世界;都是他們寄託自己想像中的愛情、慾望和家庭的載體。

女兵班裡的其他女兵都比我年齡大,她們很快先後結婚了。我目睹了她們的痛苦和不幸。我甚至去找過領導,說我們是人,不能把我們拉在一起就過日子,但沒人理我。

我自己也沒能擺脫這種命運。

1952年12月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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