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七、陳亦明:她結婚當天就瘋了

有些人你已無法找到她們。她們要麼已不在人世了,要麼已沒了音信。要麼什麼也告訴不了你。

我很少向人講她們的事,我一直把它們憋在自己心裡,都快五十年了。我原來年輕,身體好,能承受這些事情,以及她們命運的沉重。但現在我老了,承受不了啦,它們壓得我氣都喘不勻,腰都直不起啦,我早就想講給人聽,想讓人們與我來共同承受。可是講給誰聽呢?當年的姐妹們堵在心裡的東西本來就已很多,我可不願再給她們增添這些沉重的東西,我常常在想起她們時,不知不覺會嘆一口長氣。給我們的晚輩講,他們不願意聽,他們沖我嚷嚷,唉,又是你們當年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得了得了!你就讓它爛在你心裡吧!可這些往事總是不爛,非但不爛,還在心裡生長著,越長越大,越來越沉,越來越廣闊,我一個人的心怎麼能盛得下呢。就像一個園子里盛不下森林,一個池子里裝不下海洋。

我講出來後,你一定要寫出來。不要像別的記者——先後至少有十來個記者,滿心地想讓我講,口口聲聲地說要在報上登,可至今我連一個字兒也沒見著。這不是為了別的,我只是想說,既然她們都全部付出了,難道讓其他人面對一下都不可能嗎?

這同樣是犧牲!

真正的犧牲!

閑話就不說了,言歸正傳吧!黃幹事是我們的分隊長,長沙人。她是個文化人,修養很好,長得有點胖,但文氣,看上去挺舒服的。她因為有知識,在奔赴新疆的路上又擔任過分隊長;到部隊不久,就到宣傳科當幹事。她入伍時已二十一歲,這在湖南女兵中算年紀大的了。她當兵走時已訂了婚。她未婚夫在口內當兵,原是大學裡的同學,也是解放初入伍的。他們十分相愛。她原想自己當兵後,和未婚夫都在部隊里了,要調到一起很容易。沒想事情並不是她想像的那麼簡單。她調不到口內去,她未婚夫也從口內調不來。她後來知道,她與她的未婚夫不可能成為眷屬,組織上已經給她安排好了。

你不要想著調他來,都是革命同志,你嫁誰不行呢,新疆什麼都不缺,就缺女人;而他在口內,是不缺好姑娘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組織上會考慮給你找一個很好的,真正的革命同志的。組織科長就這樣跟她談開了話。

可我們相愛,那是愛情,不是別的東西!

什麼愛不愛,情不情的,全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你聽從組織的安排,與為革命立過功的同志結合,組建幸福家庭,那才叫愛情!

我不會同意的,我已訂婚,我只會嫁給他!她堅決地說。

你這樣做是不行的。

我倒覺得你們這樣做,是違背《婚姻法》的!她勇敢地反駁。

這可是你說的!科長惱羞成怒。

是我說的!

那好吧!

科長剛走不久,她就被關了禁閉,一關就是七天。

她出來後,組織科通知她準備結婚,對象是團里的副政委。她就在那天晚上,離開了部隊,她留了一張條子,條子上寫著——

我不想離開部隊,但我不得不離開。我希望組織停止這樣的婚配。愛,永遠是婚姻的基礎。沒有愛的婚姻,對男女雙方來說,都是不幸和痛苦的。

我以為部隊會抓她回來,但沒有找到她,我們再也不知道她的去向。直到八一年,才聽到了她的消息,她在長沙一所中學當語文老師。我不知道她當時是怎麼回到湖南去的。

正是她的留言使我一生未嫁,因為我沒有真正的愛,因為在那個年代,你真正愛的人,卻不讓你跟他結合。

原來也有人說她自殺了,有人在幾年後還給我指了她的墳。又過了幾年,我想去看她,那墳當時已看不出來,它早被牛羊踏平了,與那片荒地成了一體。可我不死心,我想我一定要找到那個掩埋她的小土包。我在那片荒地上轉呀轉呀,卻什麼也沒找到。

我當時還想,時間改變了一切,好多好多的普通生命就這樣被時間遺忘,然後不留一點痕迹地抹去了。它一點兒也不管這個生命在這世界上經歷了怎樣的不幸與痛苦,幸福與歡樂……

後來,當我知道她還活著,我真高興呀!

我還認識一名姓周的女兵,名字我就不說了,我叫她周姐。她是高中畢業生,入伍時十八歲。她是我們那批女兵中最漂亮的,高挑身材,白凈皮膚,大眼睛,櫻桃嘴,兩條粗黑的長辮子,氣質高雅,天生的麗人胚子。我覺得她是我們三湘四水養育的一個精靈。這麼多年了,我再也沒有見到像她那樣超凡脫俗的女孩子,見了她的人,沒有不說她長得完美的。告訴你吧,她走到哪裡,就會像夜裡突然亮了一顆星星,令人矚目。她到部隊後,戰士們只要能看上她一眼,心裡都會美滋滋的,要是能和她搭上一句話,那就幸福得不行啦!

你要知道,部隊當時正在墾荒,大家忙得腳板朝天,加之也沒什麼條件打扮自己,那些戰士們平時里都是泥頭泥腦,鬍子拉碴,衣衫不整的。周姐到了部隊以後,面貌一下子就改變了,幾乎是突然之間,戰士們都整潔了。衣服再爛,補丁再多,也洗得乾乾淨淨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鬍子也常常颳了,再艱苦的勞動,回來也要洗漱洗漱。愛說粗話的不說了,大家都變得文明起來了。她去哪裡參加勞動,哪裡的工效就特別高,淳樸的戰士們就這樣表達著他們對美的傾慕和尊重。

周姐的理想是當一個作家,她嚮往新疆的神秘。在我們眼裡,新疆只是一個遙遠、荒涼而又貧窮的地方;但在她眼裡,那裡的一切都是美的、神奇的。她說過,新疆是最富有美的地方,她平生的願望就是寫一本新疆的書。

但她的夢想,包括她的一切,都很快被打碎了——

一位師領導看上了她。

那位領導是三三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已四十歲左右,原來的老婆他離掉了,三個孩子都跟著他。那時周姐比他最大的孩子年齡還要小兩歲,但她無論怎樣也沒能擺脫這強加在她頭上的命運。

她很快就結婚了。

可能是心理壓力太大,就在結婚的當天,她瘋了。

她到處跑,那領導辦公時,她就跟到辦公室,在辦公室大吵大鬧。安靜一些的時候,她就倚在師首長住的土坯房的門上,兩眼無神地望著外面,嘴裡嘀咕著什麼,一站就是好半天。

她像一朵花,正要開放時,卻被摧折了,凋零了。

奇怪的是,自從周姐結婚以後,團里的官兵又成了泥頭泥腦、鬍子拉碴的樣子。是的,他們心目中的美神已經沒有了……

1959年我再次見到她時,她已有三個孩子。加之那領導原來的三個孩子,她已有六個孩子了。她什麼事也沒做,但已憔悴得很,都已讓人認不出來了。她那時的病經過治療,已好了些。當我對她說我是誰時,她想躲開,我拉住了她,她已哭得淚人似的。就一直哭,什麼也不說,引得我也陪著她落淚。

她哭著哭著,突然又扯頭髮又抓臉的,然後捶胸頓足地說,他那麼大年紀了,我這麼年輕,他肯定會先死的,他死了,留下這麼多娃娃,我以後咋辦?我以後咋辦?咋辦呀?

我怕一刺激她,她又會犯病,趕快找人把她帶回了家。

一晃又過了幾年,我聽說她犯病後,用手槍打死了自己的一個兒子。

我離開新疆時,她還在新疆,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懷著一個美好理想的她,一生就這麼過去了,她在那裡唯一做到的,就是為那位首長繁衍了幾個後代。她的病時好時壞,時輕時重,聽說那首長去世後,她的病情已好了許多。而我,則希望她就那麼過下去,因為我不知道,她一旦完全地清醒過來,怎樣去面對自己的理想,怎麼去回首自己的一生呀!但我又是多麼希望她能恢複健康,能認識這個世界。如果她還健在——我希望過去的一切在她的腦海中是一片空白,希望她是從如花似玉的少女時代一步跨入老年的,中間的那段時光在她心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還有一名湖南女兵,我叫她湯姐。她父親曾經在解放前的《湖南日報》任過總編。她出身於書香門第,是個才女。她到新疆,就進了俄文學校,從那裡畢業後,分到了我們團。我們團當時有個工程師,姓林,是新疆大學畢業的,結過婚,有孩子,夫人是家屬,沒工作,住在烏魯木齊。他們產生了感情,相愛了。可那男的沒有告訴她自己是有婦之夫。她懷孕了,五五年生下了孩子。這時她才知道自己愛的人一直在欺騙她。她不知道這孩子該怎麼辦,最後有位團長膝下無子,就把孩子帶走了。

從此以後,她就走下坡路了。博樂的冬天十分寒冷,加之當時的生活條件本來就很差,她的月子沒人照顧,身體也垮了。

那男的受了處分,她也受了處分。最後,組織出面把她介紹給一個起義的老兵,那老兵已四十多歲,老婆死了好幾年了,留下兩個孩子。但即使這樣,那老兵因知她以前的事情,對她非常不好,只過了兩年,老兵就和她離婚了。然後,她就下放到了南疆,幾年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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