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五、曾可蘭:你知道什麼叫「二八五團」嗎?

我是與李蔚華、范志群一起到的和田。那真可謂是漫漫長路啊!但到了部隊,卻連一床被子都沒有給我們發。我們三人只有一床從老家帶來的薄被和一床在西安發的軍毯,三個人擠在一起睡,還常常被凍醒。我們提了幾回意見,被子還是沒有發下來。後來才知道,組織上已有意圖讓我們與老同志儘快結婚,所以就不打算髮了。

我在迪化就聽說過這樣的事,那是聽幾個八一農學院的學員在旁邊議論。

一個學員說,聽說分到下邊的女兵一去就要結婚。

另一名學員馬上說,不可能,我們學校有規定,不準談戀愛,男女同學之間的接觸,也有嚴格的要求。每周都要開生活檢討會,彙報思想,主要是彙報男女同學之間交往的事情,可嚴了,你如果有什麼隱瞞的,而別人「幫」你彙報了,你就會受到更嚴厲的批評。她們倒好,組織給她們介紹。

你覺得好,讓組織也給你介紹一個吧。一個學員賭氣地說。

對,給她也介紹個「二八五團」的。有人開玩笑。

什麼叫「二八五團」?

二十八歲以上,五年以上黨齡,團級幹部,怎麼樣?你要不要?

哎呀,那不快成爹了嗎?

我記得,那位同學說出那句話時,我都嚇得哭了起來。

你不知道,我們好多老鄉來新疆不到三個月就結婚了,有些已做了母親,有些正懷著身孕,看上去,她們稚氣未脫,如花似玉,不像已為人妻者,更不像孩子的母親。一名學員繼續說。

另一名學員接著說,那樣的話,我們應該是最為幸運的了,到了新疆還能上學,高校里不準談戀愛的規定,使我們逃脫了分配婚姻的痛苦。

唉,只是這學校的條件太差了,連校舍都沒有,天氣好時,就在外面上課;天氣不好,則在帳篷里。所以,得一邊上學,一邊蓋學校。一天上八小時課,干六小時活,打土坯,運土坯……

我當時就有些害怕,但我不相信那些學員說的是真的。但一到部隊,這些說法就應驗了。

果然,沒過多久,就給李蔚華介紹了一位教導員,二十九歲,范志群則介紹給了參謀長。年齡都比我們大十幾歲。其實,年齡差異並不是最主要的,關鍵是我們年齡太小,對婚姻沒有任何認識。還有,就是這種方式太違人意願。我們三個女兵中,李蔚華的文化程度最高,也最敢說話,她當時就說,我是來革命的,不是來和老革命結婚的,我堅決不答應。她因為不同意組織的安排,就讓她到昆崙山的築路部隊去——那可是世界上最苦最危險的地方。

我文化程度低。一看這樣,我就想,與其讓別人給分一個,不如按照他們要求的條件自己去挑一個,所以我就認識了三營教導員,我們就談上了。那教導員是夠成家條件的,所以沒人反對。後來我隨丈夫去了瀋陽,1989年我回過新疆一次,我回過農一師,與李蔚華見過一次面。我的婚姻雖然不能說很幸福,但自己畢竟選擇過,雖然是在指定的一個很小的範圍內。所以,也可以安慰一下自己吧。

李蔚華在上昆崙山時,馬受了驚,把她摔了下來,把她的手臂摔傷了。她在山上待了一段時間,又被調回了團部。

她回來後正在搞當年第三次「鎮反」。那時,讓大家開會,開著開著,就說誰是特務,馬上就扒帽徽領章,她的毛筆字寫得好,就讓她寫鎮反布告,最後把手都寫疼了。

上了一趟昆崙山,他們見李蔚華還是不同意婚姻問題,就讓她到駐墨玉縣的一個營去當文化教員,教戰士們唱歌、識字;五二年二月,又把她下放到了連隊。就這樣一級一級「下放」,無非是讓她在婚姻問題上鬆口,但她就是不。不,堅決不!她對我們說。

部隊以為是處分了李蔚華,其實她在連隊過得非常快樂。戰士們大多不識字,她教他們識字,幫他們寫家信,給他們讀報。她也聽他們講自己的故鄉,自己的經歷,講戰鬥故事,聽他們講自己對親人的想念,對故鄉的眷戀。她既是戰士們心中的女神,也是受他們尊重的老師,是他們喜歡的好朋友;戰士們是她最可愛的學生,也是她很好的兄長。

范志群受李蔚華的影響,開始也想違命不從。加之參謀長已年近四十,開始她怎麼也不同意嫁給他。她一個人管團里的圖書,不知怎麼搞的,喀什、和田新華書店的書斷了,她知道這是組織上在給她施壓,故意使她的工作沒法開展。那時候是工作第一,工作沒法開展那還了得。她又是個老實人,一點事就能把她難住,領導又輪番找他談話,說那是政治任務,老同志是為革命耽誤了青春,你如果同意了,就是為革命作了貢獻。范志群抗不過,就同意了。

五一年一月,六七名四川女兵到了團里。她們都是師範或高中畢業。當時副團長,二營營長已與甘肅臨洮的女兵結婚,四川女兵又解決了政治處主任和部分營級幹部的婚姻問題,湖南女兵的壓力相對小了一些,但我當時已經結婚了。

李蔚華在連隊待了兩個月,團里認為她已經鍛煉好了,又把她調回團部。這次,政委親自出面,給她介紹了雪樵。雪樵是組織股股長,當時二十四五歲,年輕,有文化。他還不符合部隊規定的結婚條件,但因為政委很欣賞他,算是網開一面。都是政治處的人,李蔚華早就認識他,印象不錯。政委把李蔚華叫到他的辦公室,半開玩笑地說,你個小鬼呀,是夠犟的了,但我還得給你介紹。我親自出馬,你不會不給面子吧。李蔚華也不怕,她對政委說,不,首長,我還是不會同意的。政委就笑了,說,這次你可能會同意。我想把我們團最優秀的機關幹部介紹給你,無論從人品、長相、文化程度、工作能力,你們都相配。李蔚華就問是誰?政委說,他是組織股的雪股長。李蔚華雖然認識雪樵,但也只是認識而已,從感情的角度而言,還無從說起。所以她當時什麼也沒有說。這樣一來,政委就認為她已默認了。於是就放話,說兩個人已有愛情關係了。

李蔚華在高中時的成績很好,一直有個大學夢。和田雖然偏遠,但她也知道軍區成立了農學院、醫學院,就萌發了上學的願望,所以還是不願結婚,但她也認為自己再這樣和組織對抗下去就太過分了。她畢竟是一個士兵,她不能一直對抗首長的關照——那種夾帶著權威和命令的關照。何況,政委能把雪樵介紹給她,也的確是做了很大的讓步。在全團,雪樵的確也是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為數不多的優秀分子之一,大家都勸她,她也就同意了。

1952年12月,山東女兵來到了團里,她們天真活潑,懷著崇高的革命理想,共有五十多人。她們能吃苦,但不習慣這裡的生活。有一部分後來集體跑了,團里派人把她們攔了回來。這樣,團里連以上幹部的婚姻問題都解決了。

12月14日那天,我與李蔚華正在地里勞動,政委的車子開到了地頭,司機對李蔚華說,政委讓我來接你回團部去。

回去幹什麼?李蔚華問。

我也不清楚,團里要放電影,可能是接你回去看電影吧!

不可能,不可能是為了讓我看電影專門來接我的,肯定有別的事吧?李蔚華很懷疑司機的說法。

具體有什麼事我可不知道,你回去就知道了。

李蔚華讓我跟她同路,我們就跟司機回去了,回到團部已是黃昏。回去後就對她進行政審,政審完畢後立馬把她帶到了操場上。那時把看電影叫看「西洋景」,比過年過節還熱鬧。操場上早已人山人海。

在電影放映前,政治處主任讓雪樵和李蔚華站到主席台上,然後請政委講話。政委就說,今天晚上,剛好有軍里的電影放映隊來團里放電影,在這高興的時刻,我們要為雪樵和李蔚華兩位同志舉辦婚禮,大家用掌聲來為他們祝福!李蔚華這才知道神聖的婚姻就這樣開始了。

李蔚華與雪樵的婚姻在我們三人中是最圓滿的。但她對這種婚姻形式還是感到難以接受。因為……因為她覺得他們的婚姻好像只是組織的一項工作,宣布了,這項工作也就完成了,又是如此的突然,更有一種被算計的感覺。

結婚後,他們到了墨玉,住進了地窩子。李蔚華在那裡做了妻子,然後做了母親。她一共生養了三個孩子,其中有兩個是在和田生的。那時,她和我一樣,在生養孩子方面沒一個人可以請教,所以對這方面的事一點兒也不知道。第一個孩子生下來,掉在了灰土裡,和田的灰土厚,從灰土裡把孩子找出來,就像一個小泥人。生了孩子的第二天,她就去勞動了。生第二、第三個孩子也沒坐月子——當時我們都傻乎乎的,只知道工作,不知道生了孩子應該休息。

她在和田工作了八年,然後調到阿克蘇的沙井子,六九年調到烏魯木齊,但隨即又到了阿勒泰的農十師,一干就是十幾年,直到八九年退休。我們就這樣,度過了這平淡無奇的一生。即使留下了一些回憶,但大多有些苦澀。而唯一可堪回首的,也就是那些苦澀的東西。這聽起來有些矛盾,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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