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二、文匯涓: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

我和崔曼瓊是一起入伍的。我當時出來當兵的目的,就是想減輕家裡的負擔。因為我當時考上了初中,卻沒有錢讀了。崔曼瓊是寧鄉人,她家住在湘潭,她父親在雜貨店當夥計。因為她是獨生女,日子還勉強過得去。她考上兵後,回家去拿被子,怕父母不放人,就說自己在長沙找了個工作,她父母就放心地讓她走了。

她在湘潭有個對象,已經訂婚了。她對象的父親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旅長,解放時被鎮壓了。雖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訂了婚的,還是不能反悔。她走時給對象留了一封信。她對象得信後就與她父親追到了長沙,要接她回去。她當時因是獨生女入伍,說她思想進步,還作了報告,是「先進分子」了,所以她父親不可能把她接回去。

崔曼瓊說,我軍裝都穿上了,怎麼能脫下來呢?

她父親說,我就你一個女兒,你怎麼能離開我們呢?你媽已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腫了,你就可憐可憐你媽,跟我回去吧!

崔曼瓊說,不管怎樣,我要去參加革命,去保衛邊疆,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過去說好男兒志在四方,現在是好兒女志在四方。你回去勸勸媽媽,讓她不要傷心,我到了部隊,會經常給她寫信的。

她父親只好流著淚走了。

我們是4月2日離開的湖南,到西安後,就有人在講婚姻問題,說什麼配對呀之類的話,但我並沒有在意。我和崔曼瓊當時想的都是進工廠。

一路的荒涼別人都已講過,我就不說了。到了哈密,就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我們當時也擔心留在那裡。我對崔曼瓊說,如果讓我們留下,我們一定不答應,因為前面還有更大的城市呢!其實,當時的迪化比哈密大不了多少,破破爛爛的,一片蕭條,但總比綏來強得多。「一座城,兩條街,三家店鋪,四戶人」就是它的真實寫照,南方再窮困的鄉鎮也跟它差不了多少。我分到了二十六師政治部宣教科,任青年實習幹事,負責團委的工作,崔曼瓊則到了石河子二十二兵團直屬機關政治處宣教股。我們當時都很高興,原只想來當個工人的,不想都進了機關。同來的好多老鄉都去了團里、營里開荒種地,與她們相比,我們吃的苦少多了,感到十分幸運。

其實,我們倆都已被人家看上了,所以才留下來的。

那時候,他們挑我們,家庭出身和人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文化程度。然後就一層層被人挑選,當了別人的預備對象。我和崔曼瓊的出身都挺好的,所以才留在了機關。

我們到達烏魯木齊已是六月初,到二十二兵團政治部學習一個半月後分到二十六師,當時已快八月份了,但是我十月份就與成皓生結了婚。

我到宣教科不久,成皓生就調到位於烏拉烏蘇的十七團當政治處主任了。我們總共沒說上十句話。

我記得那是結婚的前一天,新上任的宣教科科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文匯涓,有一項工作需要你去十七團一趟。

是什麼工作呀?

你到了後,團里會給你安排的。

我到機關後,還沒有到下面的部隊去過,聽了他的話,就十分高興地同意了。

從綏來到烏拉烏蘇有一百多公里路,我坐著一輛「六根棍」的馬車,與師部的幾個人一同出發了,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有待開發的荒原。很難見到一個村莊。搖搖晃晃地走了兩天,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除了勞動的人,那裡什麼也沒有。我被直接帶到了一間地窩子里。那是墊了木板,築有土牆的地窩子,屬「豪華地窩子」一類。我到那裡後,沒有任何人給我安排任何工作。我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我以為團里忙,把我給忘了,就主動去找他們。他們見了我,都笑嘻嘻的,神情也怪怪的,說讓我先好好休息,到時自然會給我安排工作的。

我就到處瞎轉著玩。

當天晚上,團政治處主任和他的幾個幹事擁了進來,撒了一點喜糖,一人倒了一杯白開水,就開始祝賀我與那主任喜結連理,白頭偕老。

我一下就迷糊了,然後變得十分生氣。我氣憤地說,你們怎麼能開這樣的玩笑!

他們聽後,反倒哈哈大笑起來。宣教股股長說,小文,你現在該知道你到十七團來的工作任務是什麼了吧?他說完,當即宣讀了結婚報告,當我聽到「同意成皓生與文匯涓結為夫妻」時,我感到這一切太荒唐了。

我覺得自己的臉都氣白了,我問,成皓生是誰?

他們把政治處主任推到我跟前,說,他就是成主任,他原來是師宣教科科長,你到師部不久,他才調到十七團的,你應該認識。

我原來只知他曾是「科長」、「主任」,現在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叫成皓生。

我當即就哭了。我說我不同意,你們連我的意見都沒有徵求!

這是革命的需要,這也是命令,你是軍人,一定知道命令對於軍人意味著什麼!宣教股長口氣生硬地對我說。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只知道哭。這裡對於我來說,一下變得十分陌生。我覺得自己太孤單了。

成皓生是河北人,1938年參加八路軍,比我大十歲,是「解放華北人民功臣」、「解放西北人民功臣」紀念章獲得者。結婚之後,他告訴我,他是有意把我留在機關的,他從我檔案中知道我家庭出身是工人,家庭背景也不複雜。當時在部隊除了老紅軍,就是八路軍了,他資格算老的,所以可以隨便挑一個自己看中的女兵結婚。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一切都顯得不可思議。我連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對他當時也沒有任何感情。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在內心裡祈禱他是一個好人,能對我好,能給予我幸福。

我們幾乎是從宣布結婚的那一刻才認識的,然後我們慢慢了解,在一種已被命定的關係下開始戀愛,開始培養感情。雖然從我們一同入伍的女兵身上,我知道這做起來很難,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成功,但我仍然盡量去做。因為不管怎樣,他已是我一生一世不得不共同生活的人呀!

——我們那時可能是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很少想到過「離婚」這個詞,要麼是去適應和順應對方,要麼就是默默地忍受。我是有幸的。因為他的確很愛我,我們的感情慢慢培養起來了。

後來通過一起生活,我也認為他也值得我喜歡。他為人坦率,對人和藹,喜歡學習,對工作認真負責,身上的確有一種老八路的風範。他當兵前文化水平很低,到了延安就開始學習,他到新疆的財富就是一摞子學習筆記。這一點給我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

那時候真是單純,也可以說是傻呀,到五三年了,因為原來說服役三年後,就可以回湖南了,我就跟丈夫說想回湖南去。丈夫只是笑,笑完了就說,是誰把你們從湖南接來的,你就去問問他你能不能回去。

他是跟我開玩笑,不想我真去問了。我找到那位徵兵的幹部,說,我們入伍三年已滿了,你說滿三年後讓我們回湖南,怎麼沒人提起呀?

他一聽就笑了,說,不是要讓你「安下心,紮下根,長期建設新新疆」嘛,怎麼能回去呢?何況,你現在已有娃娃了,娃娃就是你的根,就像一棵樹,不能輕易挪動了。你們湖南的左宗棠當年就是因為沒讓屯墾大軍紮下根,所以才導致雄心勃勃的屯墾大業「一代而終」,我們不能這樣。所以你還得在這裡待下去。

聽了他的話,我不再說什麼了。心想,真應了那句順口溜了:結了婚,安下心,生了娃娃紮下根。

1954年前,我們還一直住在地窩子里,那時我們已有一兒一女,兒女倆都生在地窩子里,長在地窩子里,直到成皓生任十七團副政委,我們才搬進了房子里。那房子就一間,半邊辦公,半邊住人。即使這樣一間房子,也令許多人羨慕不已。人畢竟幾千年前就住在房子里了,所以總覺得房子才是人住的地方,住在那裡面心情要順暢得多。

1955年,成皓生調任師政治部主任,當時我們用一架馬車就搬了家,就兩個背包,兩個孩子。

那時候是真正的人人平等,他是幹部,但挖地照樣挖,拉犁照樣拉。我也沒任何特殊的,和其他婦女一樣,白天勞動,晚上做軍鞋,我那時一晚上可納兩雙鞋底,能上三雙鞋幫。我們前三年同樣沒有工資,錢扣下搞建設了。二十萬大軍,一人少發一頂帽子辦了八一糖廠,有一年少發了一套軍衣建了十月拖拉機修配廠。誰也沒有怨言,只覺得自豪,因為覺得自己為新疆作貢獻了。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當年就得了腎炎。第二年住進了軍區醫院,1957年轉往北京三○一醫院治療,張仲翰政委專門請了一位日本的腎病專家來給他診治,那專家說即使照顧得十分的好,最多也只能活八年。

我聽後,心一下子就碎了。

從此以後,我的工作就是熬藥、煎藥,煎藥、熬藥,還得照顧三個孩子。里里外外全是我一個人,我常常十天半月沒梳過一次頭髮,每天就是用帽子把頭髮一攏了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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