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女進疆 十、熊令義:我背著一個孩子,抱著一個孩子,來到了新疆

你越往南走,能找到的湖南女兵就越少。在我們農三師的史志上,記載了近三十名湖南女兵的名字,以及她們工作的單位、入伍年月。但你去尋找她們時,已很難找到了。她們老了,已經退休,要麼已經去世,要麼搬到了其他地方居住,要麼是沒人知道她們的下落了。我還發現,越往艱苦的地方,她們早逝的比率也就越高。我根據史志上提供的線索,去年曾經去喀什第三運輸公司尋找1950年初入伍的廖靜、賴曉霞和1952年3月入伍的陶愛蘭,沒想她們都已去世了。

我可能永遠不能忘記去尋找她們的情形。五月的喀什已有些悶熱。我在三運司的家屬院里見人就問,你知道廖靜家嗎?

人們搖搖頭。

那麼,賴曉霞、陶愛蘭兩人的家呢?

人家也說不認識。

我就覺得奇怪,這單位就百十號人,怎麼連她們都不知道呢?我不死心,就說,她們是湖南女兵,解放初到新疆來的,湖南人,湖南口音,你們再想一想。

那是猴年馬月的事了,誰還能記得。

我仍不死心。我問看門人。看門人讓我去問老頭老太太,說或許他們知道。我一邊等著有老人經過,一邊確信會找到她們。因為她們當時不過六十七八歲,應該健在人世。但我最後失望了。我問了好幾位老人,他們都說她們早就去世了。

我當時仍不相信,第二天又去了三運司,經過多方尋訪,不得不確認她們的確已不在人世。至於她們是多久去世的,因為什麼原因去世的,人們莫衷一是。人們已經遺忘了她們。

所以,據我所知,周台群和我是仍然生活在喀什的兩名湖南女兵。周台群在農三師醫院工作,現已退休。她是湖南益陽人,十四歲入伍。她對自己的經歷不願說得太多。我只知道她入伍後就分到了國防十二團,不久就到團衛生隊學護士,然後參加修建烏(魯木齊)庫(車)公路,到十三間房修蘭新鐵路。以後又到工二師、工三師工作,1966年從烏魯木齊調到喀什後,就一直紮根於此。她對我說,她寧願讓那一切留在自己的記憶中,無論是幸,還是不幸;無論是歡樂,還是痛苦。

我的丈夫尹樹德也是湖南人,桃江籍。我們解放前都是小學教師。解放後,尹樹德到鎮工會工作,我仍舊教書。我是因為尹樹德才來到新疆的,或者說,尹樹德的進疆使我的從軍夢終於實現了,雖然那時我們已有兩個孩子。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時尚,那時候的時尚就是當兵。也可以說,它成了很多年輕人的理想,或入朝作戰,或戍守邊疆,在當時是最崇高的追求。那時候,來招兵的也多,一批一批的,好多小夥子姑娘都去了。

尹樹德當時已二十八歲了,又是一個孩子的父親——還有一個在我肚子里懷著,不久就要出生,他以為參軍沒指望了,也就不去想;但看著人家穿上軍裝,神氣地走了,還是非常羨慕。沒想到,他終於等到了一個機會。他因為在鎮公所工作,消息比較靈通,聽說要招一批財經幹部,只要有工作經驗,年齡大一點也沒關係。他跟單位請了假,說家裡有事,連我都沒有告訴,就搭車去了長沙。經過考試,他被錄取了。他讓人帶回自己的衣服和信,就上了火車往新疆去了。他就這樣,為了當兵,把我和孩子扔下就走了。

我抱著他捎回來的衣服和信,心裡既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愛人能當兵走,是一件光榮的事;難過的是,他走了,自己該怎麼辦?當時大的孩子才三歲,肚子里的孩子馬上就要出生。兩人天各一方,連個照應也沒有。但我當時隱隱感覺,或許自己也會到新疆去。

湖南人的血脈中天生流淌著為新事物冒險的血液。我雖有安定的工作,已經二十四歲,身為孩子的母親,但我1950年在教師學習班學習時聽說女人可以當兵,就想棄教從戎。當時,自然是想到朝鮮去。但入朝作戰招的絕大多數是精壯小夥子,像我這種文弱的小學教師自然進不去。不久,就聽到了新疆招收女兵的消息。我當時就和丈夫想著一起去應徵。雖然親友們一聽說新疆就害怕,雖然聽說我們要去當兵就覺得可笑,但我們還是要去鎮上報名。尹樹德跟工會講了,工會不讓他走。工會主席對他說:「新疆需要你,我這裡也需要你,新疆要建設,湖南也得建設。」在那樣一個小鎮上,尹樹德作為高中畢業生,在當時的確算是一個人才。他雖然在工會工作,但鎮上寫寫畫畫的東西他都在干,所以,他就打消了那個念頭。男的不去,女的把孩子丟下去當兵,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也死了心,不再去做那個夢。

從尹樹德的來信得知,自從他踏上征途後,就思念起我和孩子來了。特別是想起我不但要帶那三歲的孩子,還身懷六甲,沒人照顧,自己卻拋妻別子,一走了之,心裡感到十分過意不去。於是,他就去向招兵的幹部打聽,問能否帶自己的親人同到新疆。那人說可以,現在新疆就是需要人,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量。你到部隊後,就可以辦理。他的內心這才安定了一些,到西安後,就趕緊把這一消息告訴了我。遺憾的是,那封信我沒有收到。

尹樹德1951年5月到達迪化,分到軍直合作社當會計。工作安定下來後,他就寫信給我,讓我把孩子帶上,到新疆來,並告訴我路費可以報銷,到西安後有辦事處負責接待。我收到信後,自然十分高興。但鄉鄰親友都認為我瘋了。他們幾乎說著同樣的話——你知道新疆有多遠嗎?近萬里路呢,你挺著個大肚子,帶著個孩子,想找死去呀!再說學校也不放我。我只得給丈夫寫信。於是,尹樹德找到軍區幹部部,幹部部給我出了調函,我收到調函時,心裡才踏實了。當時,孩子已出生三個月了。

學校見了調函,不再阻攔。親友見是軍區要調我,再不敢說什麼。任由我背著一個包袱,領一個孩子,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搭上了去長沙的車。

我只覺得我遂願了。我一遍遍地念叨著新疆,新疆!我義無反顧,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也不知道什麼叫遙遠。在這之前,我只在參加教師學習班時去過縣城。長沙都屬於夢想中的城市,在心目中都是很遠的地方。我知道新疆要遠得多,但我想,既然尹樹德和其他女兵能去,我也一定能走到。

當我在火車上說自己是去新疆時,人們無不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再看看我的兩個孩子,然後用複雜的眼光打量我,那些眼光既有不相信的,也有覺得不可思議的,還有以為我是在說瘋話的。有些人甚至冷嘲熱諷,喲,你咋不說你要去朝鮮打美帝呀,背一個孩子,抱上一個,再端上槍去衝鋒,那不比到新疆帶勁兒多了。有些相信我去新疆的人則勸我說,到西安就沒火車了,四五千里路都坐汽車,過了蘭州,上千里沒個人煙兒,你帶著這麼小的孩子,你這個當母親的,不是存心要折騰死他們嗎?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只有一句話,我一定要去,我決不會走回頭路的。既然他們都能去,我也一定能去的。

但我還是有些擔心。因為旅途的勞累,我到了長沙後,自己就沒有奶水了。那時火車上的條件很差,也買不到什麼可供孩子吃的東西。我只有把自己帶的發糕用開水泡開後,給孩子餵了充饑。到了西安,找到新疆軍區駐西安辦事處,給孩子發了奶費,我給孩子買了些奶粉。不想奶粉已經變質,孩子吃後就拉肚子。由於水土不服,我也病了。我到西安的第三天,就隨車隊出發了。臨走時,辦事處的人勸我留下,等孩子和自己的病好了再走。我說沒事兒,都是小病,挺一挺就過去了。

我們的車隊共有五十輛車,有三十多輛是拉湖南女兵的,有十多輛是接我們這一類部隊親屬的。有白髮蒼蒼的母親,有中年婦女,有小媳婦,也有孩子。各地的口音都有。車下面拉的水泥,水泥上墊著我們的背包,背包上坐著我們。一個車上坐四十多人,擠得腿都伸不開。我當時病得想躺一躺都沒辦法。車不到預定的地點,一般不停,我們小便都只能在車上,先拉在盆子里,然後再倒掉。

我的孩子到蘭州後,還在拉肚子。人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那個年幼的生命畢竟才四個月呀。孩子看上去已經不行了,我也顯得十分虛弱。只有那個大一點的孩子沒什麼問題,但他什麼事也不懂。帶隊的幹部對我說,看來你得留下,你必須在蘭州和孩子一起看病,待病好後再走。

我雖然是個教師,但見的世面少,怕一旦留下來,就再不讓往前走了,就說,同志,我一個人留在這裡怎麼辦?

沒什麼問題,食宿有部隊負責,你治好病後,後面的車隊會把你和你的孩子送到你愛人身邊。

我還是不放心,就問道,這裡到迪化還要走多久?

最快也得一個月時間。

那多久還有車隊?

這誰也說不準。

那我得跟大家一起走。我在這裡不認識一個人。我去給孩子弄點葯吃了就會好的。我自己沒什麼問題,能挺到新疆的。

孩子吃了葯後,病情有所好轉。我重新去買了奶粉,又跟著部隊上路了。

但孩子的生命還是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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