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女進疆 九、饒鍾琦:我們一直到了剿匪的最前線——阿爾金山

我和其他二十多名女兵是踏著王正先的足跡到達若羌的。不過,我們前往若羌坐的是汽車。沒有公路,是汽車兵們自己闖的一條路。繞著沙漠,沿著戈壁走,足足有六百七十多公里。汽車開過後,揚起滿天沙塵,像颳了一場沙塵暴。到達若羌後,車上積下的沙塵有一尺多厚,我們像是從沙塵中鑽出來的,一跳下車,就引得一群好奇的老鄉前來圍觀。待把臉上、頭上的灰塵拍打得差不多了,老鄉才驚嘆道,哦喲,那些嘛,是陽岡子(女人)!是陽岡子!

他們終於看出來我們是些女人。

若羌是座只有三四百人的小城,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一條三四丈長的巷子是它最繁華的大街,巷子兩邊胡亂地堆著些土坯房子,好像是上帝小時候玩泥巴時留下的,又好像是剛剛翻過的土坯。街道兩邊有兩家饢鋪子,三處賣羊肉的地方,還有幾個賣杏乾和葡萄乾的婦女。他們身上和所賣的東西上全落上了厚厚的灰塵。他們也就在灰塵中招徠著顧客和對顧客微笑,白色的牙齒和敦厚的笑容一起在塵土中閃光。每個人都是風塵僕僕的,好像與我們一樣走了上千里路。杏子樹下拴著灰溜溜的驢或馬,它們的屁股下面,總會有一堆冒著熱氣的糞便。毛驢那像古代武士衝鋒時發出的高亢得過分的大叫聲把我們嚇得抱成了一團。待明白那聲音是毛驢發出的後,無不為如此一個動物能喊叫出那樣的高腔而驚訝。

聽到汽車的聲音,人們紛紛從土坯房裡鑽出來看稀奇。大人站在巷子兩邊,小孩子跟在車後,即使用最慢的速度,車子碾過後騰揚起來的灰塵還是把人、房子、樹、驢和馬淹沒得不見一點兒蹤影。

若羌古為樓蘭國,後改名為鄯善國,是古代絲綢之路的要衝。漢代遣使屯墾伊循(即米蘭河上游地區),並設輔國侯、鄯善都尉等職,除管轄羅布泊地區外,其範圍西及民豐,北臨吐魯番。它與樓蘭、米蘭、伊犁等古城和屯田遺址一樣,都是舉世聞名的歷史文化寶庫。而當時的若羌城,而今卻看不出一絲一縷的輝煌痕迹。的確,自然環境的改變,古國的衰亡,把這裡變成了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地方。

氣象資料表明,若羌縣年極端溫度最高近攝氏四十四度,是新疆最酷熱的地方之一。車顛簸著還沒感覺,車一停下來,大家就覺得酷熱難當,汗流滿面。

我到達騎兵團團部後即與同來的戰友分開了。我一個人留在政治處,隨即隨工作組到且末縣搞土改。

從若羌到且末還有三百五十公里路。我一聽還要走那麼遠的路,就頭皮發麻,渾身發軟。從西安開始,就在汽車上顛簸,我確實被顛怕了。

我征塵未洗,心懷餘悸地又一次爬上了汽車,然後,汽車又向那個陌生的地方駛去。剛出若羌不久,車就拋錨了。塔克拉瑪乾的炎熱像利劍一樣擊中了大家,鋒利的劍刃逼迫得大家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無處可躲,就索性鑽到了汽車下面。我躺在塵土裡,沒過多久就睡著了。那一天夕陽西下之時,車子才搖搖擺擺地開進了瓦石峽。這裡距若羌近百公里路,清代文獻稱為凹石峽。瓦石峽故城就在僅有一涓細流的瓦石峽河岸。在紅柳和沙丘中,還可以看見一些房屋、陶窯、煉金爐、農田及墓葬遺迹。稍稍留意,還能找到散落於地表的錢幣、瓷器殘片、石器、陶器等物。這一切證明了這裡當年曾是樓蘭古國的經濟中心之一。

次日的行程沒有見到一家住戶,一個行人,只有那輛軍車在闊天闊地中行進。太陽似乎把所有色彩都吞沒了,只留下炫目的浩浩平沙,直抵阿爾金山腳下。阿爾金山沉默地橫卧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那些拔地而起的險峻峰嶺直插雲霄,那些峰嶺上亘古的冰雪,在陽光下發出晶瑩剔透的光芒。經過雅喀托格拉克後,第三天和第四天的行程可以看見成片的胡楊,它們是樹中的精靈,可以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後千年不朽,這種樹所蘊含的內在力量使我深為震撼。沿途有了這種樹的陪伴,有了這些樹給予的力量,我的心情好了許多。雖然到達的這座城依然很小,依然貧窮落後,但因為它傍著車爾巨河,我可以聽見水聲,所以就喜歡上了這裡。

在土改工作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土地改革的有關政策和實施土改的好處編成文藝節目,用歌舞的方式進行宣傳鼓動。還有就是負責喊批鬥地主的口號。這些口號都是用維語喊的,所以我學會了維語,但都是死記硬背的口號式維語。起先,我不適應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吃不慣他們的飯食,更不習慣他們居室中的氣息,所以只能吃乾糧,睡帳篷,受了不少罪。奇怪的是,我學會喊維語口號後,這一切都習慣了。語言使我了解並真正地接近了他們。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羊肉、奶茶、乾果、磚茶、饢和抓飯。我走遍了且末的鄉村,進了昆崙山、阿爾金山,也深入到了大漠戈壁。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地名:科塔克蘇拉克、亞尕奇勒克、哈迪勒克、闊什薩特瑪、阿羌、庫拉木勒克……我那帶著湖湘韻味的歌聲至今還被一些人記起。如果鄉親在獲取土地的時刻很難忘記的話,我的歌舞也是他們懷念的,因為在他們分得土地時總伴著我的歌舞。

我從且末返回團部不久,即隨剿匪部隊前線指揮所奔赴昆崙山中,追剿烏斯滿的殘匪。

烏斯滿生於阿勒泰,原本是個以販賣牛羊為生的文盲。1940年落草為匪後,勢力越來越大,到他解放初被擒的十餘年裡,他在北疆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在新疆部隊的圍剿下,1951年初,他從老巢北塔山逃竄到了新疆、甘肅、青海三省交界處的鐵木里克地區,投奔叛亂的哈薩克胡賽音王爺,密謀捲土重來。就在這時,新、甘、青三省聯合剿匪指揮部完成了對烏、胡匪徒的包圍。我所在的六師騎兵團是新疆剿匪部隊的主力。

鐵木里克地處阿爾金山與昆崙山之間的高山巨谷之間,環境十分惡劣。我以前從沒有騎過馬,現在卻要跟隨騎兵們出沒於冰峰雪嶺之間,的確需要一些勇氣。

部隊從若羌出發後,即向阿爾金山挺進。時值嚴冬,大地一片蕭條,太陽冰冷地掛在天上,乾冷的風一陣陣從曠野里刮過。即使穿著皮衣,也難以擋住那凜冽的嚴寒,呼出的熱氣隨即在毛髮和帽檐上結了白白的一層冰霜,馬汗也結成了冰珠,凝在馬身上。翻過塔什達塔後,全是冰雪世界,氣溫零下四十多攝氏度。但部隊為了抓住戰機,依然前進,直到阿拉爾,才安營紮寨。

到達的當天,就颳起了可怕的黑旋風。剿匪部隊的官兵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山把黑風刮;天也翻,地也覆,魔鬼見了也只得哭。」

部隊到達茫崖時正是中午。湛藍的天空與雪白的峰巒呼應著,顯示出一種寒冷的寧靜。突然,天空變得陰暗了,不久就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風的嗚咽聲,隨著那聲音越來越大,天空也越來越暗,幾乎是在轉瞬之間,風聲由嗚咽變成了轟鳴,好像驚雷從兩座山脈之間巨大的谷地碾過,好像一切都被它碾碎了,一切都被風裹挾得無影無蹤,黑暗隨著狂風驟然降臨。

營地一下亂成了一團,厚厚的氈帳被風掀了起來,十幾個戰士要把它拉住,它竟然拖著戰士們直到一個小山包下才停下來。一些順風站著的戰馬被風扳倒了,我抱著槍彈背包伏在地上,也被風掀了幾個滾兒。每一個人都得把臉伏在地上,不然,狂風夾雜的冰雪和沙石就會像利箭一樣擊中你,把你擊傷。

風暴過後,所帶的大多數帳篷已找不見影子,最後,部隊覺得還是挖地窩子保險,就發動大家挖地窩子。凍土比石頭還要硬,戰備鎬挖下去,只有一個毛乎乎的白印子。大家只有撿來柴火,一邊燒,一邊挖。還沒有挖雞窩大一個坑,風暴又來了。這次大家已有了準備,聽到那種鬼哭魔泣般的嗚咽聲,就趕快奔向瞅好的背風處,躲藏起來。

這一次的風颳了近一個小時,我們伏在那裡,待風過後,好多人都凍得站不起來了。

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在風暴的空隙挖著住處,天黑了,每眼地窩子才勉強能蹲進去兩個人。

四五天的騎馬行軍,戰士們已疲憊不堪。我在馬上更是顛得受不了,早就想從馬背上下來,鑽進帳篷里好好躺一躺,沒想風暴偏偏作對,像要考驗我的意志似的,叫我不得安生。我被凍得忍受不住,索性哭了起來,眼淚從眼眶中滾出後,剛滑到臉蛋上,就被凍成了冰珠兒,有些直接掉在大衣上的淚也迅即結成了冰。

營長王久榮見到後,不再讓我挖,甩給我一件棉衣,讓我披著,專門負責往火里加柴火烤土。

不挖好地窩子,夜晚就可能被凍死。後來,經過偵察,發現匪徒也盤踞在附近,就又派了一部分人加築工事。

那場黑風暴整整颳了三天三夜,最後才沒趣地停歇下來。風一停歇,馬上就聞到了血腥味。烏斯滿要給騎兵團一個下馬威,趁風暴之時,殘酷地屠殺了騎兵團在阿爾金山牧場里的少數民族牧工及其家屬和孩子。二十多人無一倖存,並搶走了所有的牛羊和馬匹。

那天,我跟著通信員到牧場去,遠遠地看見牧場上空升起一股塵土,然後直往西南方向而去,我們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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