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女進疆 八、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

日復一日地顛簸、顛簸,一個多月後,我們終於到了駐紮在焉耆的六師師部,車隊終於停下來了。汽車兵們用水沖洗了汽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太好了,再也不會往前走了!

我已記不起走了多遠,一路經過了什麼地方。絕大多數地名我都是第一次聽說。到了新疆後,這些地名更讓我感到陌生了,比如吐魯番、托克遜、達坂城之類,確確實實帶了異域的色彩。我喜歡這些地名,因為它們的音韻獨特,如果新疆是個大樂章,這些地名則像這個樂章中的音符。

我們絕大多數都是學生兵,很講衛生的,但堂堂六師師部卻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這的確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於是我們就打聽河,然後循著河水聲往河邊跑去。雖然是午後,河裡卻沒有一個游泳的人。一水煙波白白地流淌走了。這使我深感奇怪,在南方,在這樣的季節和時辰,哪一條河裡都會有像魚一樣遊動,像水鳥一樣嬉戲的人。

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跳進了水中。水真涼,甚至有些刺骨,但我們毫不在乎。

洗了澡,休整了兩天。就聽說一部分人還得往前走,去到庫爾勒、輪台、阿克蘇、喀什,有些人甚至要越過羅布泊,到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另一邊去。這話一傳出來,女兵們就感到吃驚了:中國有那麼大嗎?難道走了這麼久,還沒有走到頭嗎?再往前走,怕是不但走出了中國,連地球也走出去了。

我被分配到了駐若羌的六師騎兵團,參加昆崙山剿匪。從長沙出發時,我知道新疆,知道自己在往新疆走,而現在,我是第一次聽說若羌,我對這個地名沒有任何概念,我不知道它離這裡有多遠,也不知道它的方位。

我找人打聽,得知還有一千多里路,又問長沙到焉耆多遠,人家說八千來里。我聽了後說,八千里路都走了,一千里路算近路了。

我一點不知道這一千里路有多艱險,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要穿越的是死亡之海中最險惡的地方。

由於那條神秘而荒涼的路還不是公路,所以只能乘馬車前往。大家全都荷槍實彈,因為那條路上常有土匪出沒。烏斯滿的武裝匪徒被打散後,大都流竄到了南疆一帶。所以騎兵團的任務主要是剿匪。四個女兵爬上了陌生的馬背,在一個排的全副武裝的戰士的護送下出發了。

剛出焉耆,路兩邊還有蘆葦,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綠洲。土路上的灰塵很厚,馬蹄全陷在塵土裡。我們沒走多遠,就成了土人。好在可以看見遠處的山和原野,可以看見近處的村子和農舍,不時還可遇到一些騎手、騎驢牽馬的商販,趕著牛車下地勞動的維吾爾族農民,所以也無所謂。走了半天,這種景象沒有了,迎面而來的是孔雀河峽谷。古道夾在山河之間,兩邊千姿百態的山脊和山峰交錯聳立著,峰迴路轉,景象不同,河水的轟鳴聲回蕩在山谷之間,不時有一棵楊樹或榆樹站在河岸,目送著河水奔騰遠去。

黃昏時,我們這支小小的騎兵分隊到達庫爾勒。我們又穿行在耕地和農莊之間,進城後,馬隊放慢了速度,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街上的灰塵比大路上的還要厚,大家怕揚起的灰塵影響老百姓的生活。

第一天的行程讓我很高興,除了不能忍受瀰漫的塵土外,我覺得騎著馬,在這綠洲與山嶺間穿行,挺浪漫的,比起進疆時悶在汽車篷布里好多了。

第二天的行程是在尉犁縣境內,尉犁當時只能算是一個貧窮的村鎮。和其他城市一樣,環境閉塞,社會也不穩定。好在塔里木河橫貫全境,孔雀河流經北部,使其廣布著湖泊沼澤。這天的行程總伴著流水的聲音,使我恍然回到了湖南水鄉。尉犁縣介於庫爾勒綠洲和塔克拉瑪干沙漠之間,過了這裡,行程就艱難了。馬隊除準備一些饢外,馱運最多的就是水。那些護送我們的騎兵小夥子們,面色也開始顯得嚴峻起來,像是正準備著臨陣衝鋒。

之後,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長天烈日,大漠黃沙,風全都逃走了。撲面而來的是滾滾熱浪。人往前走一步,就像是往火爐中鑽。因為沙灼了馬蹄,馬總是跳躍著。它們張著滿是白沫的嘴,呼呼地喘息著。

沒有路,嚮導是一匹曾兩次往返過這一險途的老馬。所帶的當時的軍用地圖是陶峙岳將軍的部隊原來用的,對這一帶的繪製很不精確。騎兵們相信這匹老馬,而女兵們則充滿擔憂。雖然她們知道有老馬識途這個詞,但認為這只是一種帶著傳奇色彩的說法。特別是後來,由於實在忍受不了大漠的高溫,大家改在白天休息,晚上行走,仍然全靠那老馬帶路,就更是擔心它會把大家帶進絕境里——這畢竟是聞名世界的「死亡之海」呀。

走到第四天,大家又奇蹟般地聽到了水聲。排長高興地說,老馬沒有帶錯路,它把我們帶到了鐵干里克!

當時大家已渴了半天,突然看見了一條河,內心的喜悅可想而知。連疲憊之極的馬聽到水聲,也飛奔起來。而我們卻覺得再也動不了啦,我想即使再堅固的東西,顛簸到現在,也會散架的,我和另外三名女兵從馬背上滾下來,朝河邊爬去。騎兵們也是一到河邊,就滾下馬來,趴在河岸上,狂飲一氣。

據說鐵干里克原是一個古鎮,古鎮的遺存是一些城牆的斷壁殘垣和一些顯然曾是人工種植的紅棗樹。被沙漠圍困著的這個地方,憑藉塔里木河的一點餘波(她到這裡已快被塔克拉瑪干沙漠榨乾了「血液」),頑強地與大漠抗爭著,保存了一絲不朽的綠意。後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二師的農工們在這一帶建立了四個農業團場,把這裡變成了一片綠洲。如今,這片綠洲已與庫爾勒綠洲連成一片。現在我們已看不見昔日的荒涼,看到的是條田、渠網、林帶、住宅和果園,它們為古老的鐵干里克注入了活力,增添了生機。

我們在這裡休息了一天。大家在河水裡洗了個澡,然後好好睡了個長覺。我枕著水聲,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邊慢慢地走,我還夢見了橘子洲、嶽麓山,夢見了自己的親人和朋友。我從夢中醒來時,看著一輪明月高懸在深藍色的夜空,灑下遍地奢華的月光,怎麼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月光靜靜地流瀉著,戰馬不時噴一個響鼻,戰友們正在甜睡。塔里木河雖已知道自己被大漠吞沒的結局,仍悲壯地往前流淌著。

大地為床,藍天為帳,幾天的艱辛旅程,使我的眼淚還沒幹,又睡著了。

次日一早,我們繼續前行。走了四公里路程,就見到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遺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楊林中,遠遠就能看到高聳的碉樓。這裡在清代是管轄尉犁、若羌、且末一帶地方的軍事和政治中心。當地人稱它為杜拉里古城。總面積十二萬平方米。其始建於1892年,廢棄於1903年,僅駐兵十一年。城牆為泥塊夯築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築的堞牆、碉樓,城中建築僅存敗瓦頹垣。清朝政府斥資數十萬兩白銀建築的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東緣地區、實行屯墾戍邊的重要物證。但隨著清王朝的衰敗和滅亡,它也最終被廢棄了。

繼續前行,河流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始如遊絲,繼而只有一段乾涸的河床,最後則只有沙漠了。一條大河流在與沙漠進行無數次生死決戰後,到此為止了。看到這番情景,我深感恐懼,一條大河尚且如此,一個生命在這沙漠面前簡直就跟一滴水一樣,會很輕易地被耗干。

一名女兵看著迎面而來的無邊沙漠,用哭腔對騎兵排長說,排長,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這裡多停留幾天?

排長笑了笑,說,你是害怕了吧?告訴你吧,這個時候,誰都害怕。但我們不能停下,根據命令,我們必須趕到米蘭,前面是羅布荒原。往東就是近於乾涸的羅布泊和舉世聞名的樓蘭古城。不是有這樣的詩句嗎?「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我們這是不到米蘭終不還。

樓蘭是一個古國,它當年是西域三十六國中的大國。在漢朝的時候,傅介子就曾經為了讓樓蘭一心歸附中央王朝,而刺殺過樓蘭王。最先發現樓蘭的是著名探險家斯文·赫定,他在這裡發掘了大量價值連城的文物,並帶回了許多古文字,那些古文字寫在最古老的字紙上,比歐洲人認為最古的字紙還早七百年,那些文字記載著當時政治、軍事、商務、交通、農業、製造業和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它證明古樓蘭是一個繁榮的城邦,城內有客棧、醫院、郵局、倉庫、民居、官署和佛寺。因為來往於古絲綢之路上的中外旅客都要經過這個要衝之地,使這個城市熱鬧非凡。後來,它神秘地消亡了。隨著它的消亡,羅布泊這個西域澤國也就日漸荒涼,最終成了現在這樣進去就難以出來的恐怖之地。後來,它曾讓彭加木失蹤,余純順斷魂。

大家騎在馬上,從四面八方來的陽光像火一樣烤著我們,陽光灼得眼睛發痛。汗水濕透了衣服和馬鞍,酷熱使戰馬煩躁得直打響鼻。無論在大漠中走了多長的時間,因為大漠一色,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感覺自己還是在原地踏步。這使本來就十分漫長的道路顯得更加漫長,也使這茫茫大漠顯得更無邊際。

走了三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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