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女進疆 五、蘇明婕:我當了逃兵

我是湖南安化人,1950年8月就參軍入伍了。當時,我是安化中學高一學生。

我一直生活在昭蘇的波馬。昭蘇是個資源豐厚的地方,白雪青松,草原稼禾,景色秀麗,土地肥沃。古代,昭蘇曾是「天馬」、「西極馬」的故鄉,而今是聞名中外的伊犁馬的中心產地。而昭蘇的屯墾,則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當時屯田有兩個目的,一是積穀供軍餉,備使糧;二是屯卒固邊防。屯田士卒平時務農放牧,遇警時則執干戈為戰。當時所派屯卒,多是服刑的罪人。班超出使西域返回朝廷後曾對任尚說:「塞外士卒,皆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徒補邊屯。」以後不少朝代均有散見於史書的昭蘇屯田記載。而最盛時則是清朝。清朝伊犁駐兵共有一萬三千四百多名,全是攜眷戍邊,除達呼爾屯外,其餘皆以射獵游牧為業,並定期操練。各營駐戶繁衍甚速,至嘉慶年間,據松筠的調查,全伊犁整個駐軍人口已達十萬人。昭蘇的這些田地大多是在那時開墾的。

我最喜歡昭蘇麥子泛黃的時節。那時,綠色的草原和金色的麥地輝映著大地,雪峰林立的天山山脈則白雪皚皚,從崇山峻岭中一瀉而出的夏塔河劃開坦蕩如砥的草原,在煙波浩蕩中匯入特克斯河。一列列的烏孫古墓星羅棋布,巨大的土冢猶如一座座山丘。清乾隆年間,為平定準噶爾部叛亂,在格登山上發生了一場著名的戰役,史稱格登山之戰。它為昭蘇留下了鐵馬金戈,烽火狼煙的痕迹。格登山上,至今還矗立著乾隆皇帝為紀念這次戰役,欽定碑文的「平定準噶爾勒銘格登山之碑」。這些遺迹相互輝映,放射出耀眼的歷史光芒。

我現在住的還是兵團早年修建的那種制式平房,緊鄰波馬邊防連駐守的蛇山前哨班,不遠處就是寬不過丈的中哈界河蘇木拜河,與哈薩克蘇木拜農莊雞犬相聞。而我的田地大多在界河邊上,我在自己的田地間勞動時,可以聽見哈薩克人的喁喁細語。現在邊境和平了,我們不時可以隔河招招手,互致問候。而當年,這裡卻是個充滿硝煙味的地方。我就是為了那一方國土,勇敢地挺進到了中蘇武裝對峙的最前沿,在對方黑洞洞的槍口下戍邊墾荒的。我們把小麥和玉米,葵花和大豆一直種到了蘇木拜河的河沿上,我們就以這種年復一年地播種和收穫中國的玉米、小麥、葵花和大豆,向對方宣示著自己捍衛國土、捍衛民族尊嚴的決心。當然,戰爭在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都是一樣的,但我們在那種恐懼中哺育著孩子,唱著歌,用這種熱情宣示著我們的無所畏懼。

那時的空氣異常緊張,所以我每每去用火柴點火做飯時,都擔心引燃的不是柴火,而是戰火。那空氣好像隨時都要爆炸。如果爆發戰爭,我們團場的人和這裡的戰士無疑是最先被戰火焚燒的。

在這裡生活的確是需要勇氣,而我已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多年,並早已堅定了埋骨邊陲的決心。我的孩子們都很有出息,五個兒女都大學畢業,在口內都有不錯的工作,他們已無數次表示要接我回口內生活,我都拒絕了。他們就說我太固執了、像一個死守自己陣地的士兵。

很多人都可以說出一大串當年來當兵的理由,而我對於為什麼當兵,的確是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參軍光榮。在報紙上看到啟事後,跟家裡講了,家裡很支持,就和幾個同學一起到了長沙,一考,就考上了。

踏上征程時,也有些雄赴赴、氣昂昂的味道,但因絕大多數是女兵,與往朝鮮去的人比較起來,氣勢就弱了許多。但總歸是豪情滿懷的,像展開了理想的翅膀展翅飛翔的鳥兒。

剛剛解放,國家還滿目瘡痍,混亂還沒有停止,社會秩序還有待恢複,人們既滿懷希望,又心懷迷惘,一些人甚至充滿了恐懼。

從長沙北上,到鄭州後西行。一路上都可以看到經過長期戰爭而破敗的城市、貧窮的鄉村、荒蕪的田野、乞討的流民、傷殘的士兵,整個民族的貧窮與荒涼,讓人心痛心寒。過了陝西,進入甘肅後,那種貧困更使人觸目驚心,軍車所過之處,在升騰、瀰漫的灰塵之中,總有飢瘦得像骷髏一樣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圍上來,伸出枯槁的雙手,張著饑渴至極的、黑洞洞的大嘴,發出屏了力氣呼喊出的乞討的聲音。我們在西安發的號稱「陝西大餅」的大餅的確名副其實,跟我們帶的臉盆一樣大,厚達三指,就墊在屁股下面。對於吃慣了大米的我們,要咽下它們就跟咽下石塊一樣難。所以,我們除了餓得不行,很少吃它。我們把大多數餅子都施捨給了饑民。

沿路的景象使每個人都希望貢獻自己的力量,振興自己這個因一個世紀的戰亂和屈辱而變得衰竭的民族。而我一過西安,就想逃回去。六盤山上翻車犧牲了三個人,更使我不想往前走了。

雖是八月,但過六盤山時,卻下起了雪,六盤山險峻萬端,狹窄的簡易公路剛好容汽車通過,絕大多數路段都沒法會車,見對面有汽車來,這車就只好早早地停下來,等對面的車通過後,才能前行。加之下雪,路變得又爛又滑,泥濘難行,老式汽車「突突突」地響著,像一隻只笨拙的甲蟲,緩慢地移動著。但即使這樣,還使人覺得那車隨時隨地會掉到山澗里去。每輛車上坐四十多人,所以每個人的懷裡要抱一個人才能坐下,擠得腿都不能伸展一下。好多人都還是第一次坐汽車,也是第一次翻這樣的大山,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些女兵害怕得閉上了眼睛。走到最險要的地方,不知是誰開的頭,女兵們都不坐車,說那路太嚇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走路翻越六盤山,等車到了山下再坐,帶隊的幹部勸了好久,才把大家重新勸上了車。

大家鬧鬧騰騰的,天終於黑了,天黑過後,看不見那些險要的地方,反而不害怕了,車上終於安靜下來。走到晚上十二點鐘,險要的山路就要走完了,正要鬆一口氣,車隊忽然騷動起來,前面傳話說車翻了,有兩名女兵犧牲了。車隊停了下來,但因為隔得太遠,具體的情形一點也不知道。

真實的情況是姚瓊華後來給我講的。她跟我是一批參軍的,當時剛滿十六歲,正在長沙周南女中讀初中。在這之前,她已報名去參加志願軍,但年齡不夠,沒讓她去,然後又考上了十二兵團文工團,又因她是獨生女,家裡人捨不得她走。她和好多女兵一樣,這次是偷偷參軍,臨走之前才告訴家人的。

姚瓊華分在第一組。那輛翻下去的車就在她前面。她是眼看著那輛車翻下去的。她記得自己當時驚叫了一聲。幸好那坡度不陡,當場只犧牲了兩個人,傷了十四人。犧牲的一個姓蔣,一個姓朱,其中一個在西安時,本來讓她留在西安一個部隊里的,但她堅持要上新疆,沒想走到六盤山,就遇到了這樣的事。前面路途迢迢,傳說得都很可怕,我們心中不由得充滿了畏懼。

心驚膽戰地下了六盤山後,隊伍在一個貧窮的小村莊停頓下來,為犧牲的女兵開追悼會。我們許多人都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死亡,看著兩個正在花季里的生命被床單裹著,埋在異鄉,我們內心的確非常難過。陽光十分燦爛,但悲傷的氣氛還是沒法掩蓋住。大家一想起同來的姐妹壯志未酬,年紀輕輕,就死在了西去的路上,忍不住哭泣起來。六盤山下,哭聲一片。我至今還記得安葬她們時我們哭著喊的口號:「朱、蔣精神不死,萬歲!萬歲!」

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叫徐永鳳,將她拉到蘭州,沒有搶救過來。她男朋友在湖南大學讀書,兩人的感情非常好,因為她走後家人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曾四處打聽和尋找她,她男朋友甚至到新疆來找過她。到新疆後,才知道她已不在人世。後來,他要去蘭州看她的墓,但不知是否找到。

過了好幾天,大家的情緒才慢慢好起來。只有我的心情還是那麼壞。

其實,出了西安,就有好多人和我一樣後悔自己跑來當兵了。特別是進入甘肅後,看到的那種貧窮,更讓人受不了。到了這裡就這個樣子,新疆能是人待的地方嗎?一問到新疆還有多遠,說還要走一個月。我一聽就哭了。說,我的媽呀,那不到了天邊邊了嗎?我哪能走那麼遠的路呀。到長沙之前,我覺得長沙就遠得很啦;到了西安,我就想自己走得太遠了,遠得已難以回到家了。再走一個月……簡直不敢想像那是什麼地方了。

我就越發琢磨著要回去。我也是偷偷跑出來當兵的,走時連個音信也沒留下,父母不知急成了啥樣子。我是長女,下面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都夭折了,我最小的弟弟才兩歲,他一直都是我背呀抱的,我想自己走後,弟弟一定在哭著叫著找我。我也想念家裡的其他人,所以我決心不當兵了,一定要回去。雖然在西安時,領導就反覆講過,說現在你們是解放軍戰士了,要勇敢前進,不能畏縮後退,但我不管,我只想著要回去。我當時想,徵兵時徵兵的幹部說過,當兵自願。我現在不想當兵了,就可以回去。

這個想法我走到天水時就有了,並且逃跑過一次。

那晚住在一個學校里,我睡不著,就想家了,想著想著就哭了,最後我就想離開部隊了。也沒什麼東西,背包是部隊的,就留給部隊,身上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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