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湘女進疆 一、王慶國:父親的信一直追到了新疆

「革命的來臨並沒有披著節日的盛裝,倒像個風塵僕僕的士兵,或者像個外科醫生。革命翻耕了幾千年來發霉生活習慣的底層」。巴烏斯托斯基的話就是我五十年前最真實的感受。但我心中渴望光明的未來儘快到來——像童話中的情景,一夜之間就有新鮮的空氣,有花園和森林,有嶄新的城市在我眼前出現;陽光、風和鮮花代替監獄、挨餓和難以承受的沒有盡頭的勞作;到處是愉快地創造財富的工人,被太陽曬得紅黑的健康的農民,幸福的老人,快樂的兒童,永遠追求著的藝術家……

這些希望讓我快樂,不時有一種革命的衝動,但我的出身又使我惶惑,甚至有些恐懼。雖然剛解放時,一切看起來還是平和的,但由於我出生在國民黨將軍家庭,使我總覺得有風暴會隨時從不遠處刮來。

我父親王作凡畢業於黃埔陸軍學校第五期,後到南京陸軍大學深造,畢業後留校任教官,1939年曾去延安考察過。後出任國民黨軍五十七軍副軍長、代軍長,中將軍銜,參加過中緬邊境對日作戰。抗戰結束後,五十七軍解散,他任中華民國國防部高參,名分不錯,但是閑職。父親思想僵化,但也不主張中國人打中國人,反對民族內耗。淮海戰役打響後,國防部以給他提升兩級為條件,要他參戰,他不去。他說,你們不用升我的官了,就這高參我都不想當了,我想解甲歸田了。

解放軍兵臨長江北岸,國民黨政府一片混亂,往台灣撤退時,父親不願意去,但又不能直接拒絕,他說,我一家大小十多口,你們這麼多人擠飛機,我還去擠幹什麼。來通知他的軍官揶揄地說,那給你一架專機行不行?父親脾氣暴烈,這也是他一生不很得志的原因,他大聲對那位軍官說,不要說一架專機,就是給一艘航空母艦我也不去。1948年下半年,父親帶著全家從南京回到湖南老家。

剛回老家不久的一天清晨,全家人從睡夢中被驚醒了,只見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突然包圍了整個院子,人數不少於一個連。全家人當時嚇壞了。我心想,他們肯定要槍斃父親了,先槍斃了父親,然後是母親,再是哥姐弟妹和自己,全家人恐怕都活不成了。想到這裡,我害怕得流下了淚。

父親倒很從容,他自己出去接見了解放軍,並將幾名代表迎進堂屋。家裡的其他人則心驚膽戰地躲在堂屋後面。他招呼那幾名代表坐下後,說,你們不用包圍我們,我如果有罪,我自己前往承擔所有的懲處。

他們又談了一些什麼,氣氛還可以,一點激烈的爭吵也沒有發生。然後,解放軍就撤走了。

沒過幾天,父親決定把全家搬到長沙去。他說,這裡不能住了,遇到的這個解放軍連長很講道理,假如遇到一個莽撞些的咋辦?長沙那地方大,有事的話,可能要好辦一些。

去長沙後,我父親的一個朋友有一天來到我們臨時租的房子里,對我父親說,作凡老兄啊,你現在有兩條路,一是去台灣,二是去北京找毛潤之先生,你們三九年見過面,對於內戰,你參與很少,他至少會給你一條活路。

父親嘆息了一聲說,在延安時,潤之先生讓我留下,我沒有答應,現在到了這種境況,再去求他,我怎麼好意思?我如果願意去台灣,早就去了。唉,沒想到自己戎馬半生,最後卻不知道該在哪裡落腳啦。

我當時已能體會父親複雜的心境,但時間把這一切慢慢地沖淡了。全家人逐漸從驚惶中走了出來。五○年元月,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長沙省立高級工學學校化工系,這無疑給父母帶來了一絲慰藉。

學校的校園很大,四野文工團當時就住在學校里。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地接觸解放軍。我發現他們之間團結、友愛,也沒有官兵界限,覺得與國民黨部隊不同,這使我十分感動,也從內心對這支軍隊萌生了敬意。以後接觸多了,我就產生了一個想法,要是自己也能參軍該多好啊。但因為自己的家庭出身,我也只敢想一想而已。

後來,我在《新湖南報》上看到了新疆軍區到長沙招兵的消息。我把那消息反反覆復地看了好幾遍,特別注意「不論家庭出身好壞,一律歡迎」這一條。我覺得自己的夢想就要實現了。

這時,同學唐天忠剛好來找我。她興奮地對我說,她準備報名參軍,到新疆去,還有好幾個同學也要去,問我去不去。

去!我當即答應。

啊,太好了!唐天忠高興得叫了起來。然後,她又擔心地問道,假如你家裡不同意怎麼辦?

我先不告訴他們。

好,為了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就應該這樣,我也沒有跟父母說。

我瞞著家人去報了名,很快就在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個時刻,我真是激動。但出發之際,我又不想去了。的確,那是個我連做夢也沒夢到過的地方。我一次次看著地圖,看著阿爾泰、天山、昆崙山三大山脈之間大片的荒涼,看著那遙遠而曲折的道路,想著就要離開故鄉,離開親朋好友。我的眼淚止不住「簌簌」流了下來。最主要的是,我父親已沒了官職,也就沒了薪俸,全家人的生活越來越拮据。我想留下來當一名小學教員,以緩解家中面臨的困境。

我在暑假參加過青年學員隊。長沙所有中學的中學生都集中在周南女中,主要是進行政治思想教育。我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完完全全的是一個剝削階級的子女。所以,我也希望自己參軍後,能減輕家裡的罪行。

我猶豫著,徘徊著。這使唐天忠很生氣,唐天忠那時已是青年團員,覺悟很高。她氣哼哼地說,以前說好的,參軍到新疆,可你革命還沒參加就動搖了!

聽她那麼說,我感到十分慚愧。我說,既然這樣,我還是去吧。

第二天一早就要出發,面對家人,我心裡十分難過。即使馬上就要出發了,我也不能告訴家人我要到哪裡去。我知道他們不會同意我去參軍的,即使同意,也會阻止我到新疆去。父親了解那個地方。

我只好跟母親撒謊。我說,媽,今天晚上我要參加青年學員隊的活動,要很晚才能結束,如果太晚,我就住同學家。

母親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清楚就走了。我躲在一個姓湯的同學家裡,到了半夜,我聽見了母親呼喚我的聲音,母親一邊敲著湯家的門,一邊問道,慶國在你們家嗎?

我趕緊對同學說,你千萬不要告訴她,不然讓我回去,明天我就走不了啦。同學點點頭,對我母親說,她沒見到我。

母親聽後,埋怨道,這孩子到哪裡去了?她可從沒在外面住過,今晚是怎麼了?說著,腳步聲在八月長沙夜晚的酷熱中漸漸遠去了。

我知道母親會在整個晚上尋找我。我又哭了。從那以後的幾十年時光里,我的腦海里總會響起母親在長沙街巷裡的腳步聲,怎麼也揮之不去。

我把留給父母親的信託一位下一批出發的同學轉交後,就毅然踏上了西進之路。聽那位戰友講,父母在接信後十分震驚。他們沒有想到年僅十五歲的女兒會走上這樣一條漫長的道路。父親流著淚對我同學說,我拜託你去把她給我叫回來,我會永遠感激你。我的同學搖搖頭,說,伯父,慶國已經上了火車了,現在已來不及了。

1950年徵召進疆的湖南女兵有一千多人。看著列車掠過我熟悉的故鄉山水,我的眼中噙滿淚水。我不知道,我這一去,就再也難以見到親人了。

在西安休整時,我忽然收到了父親託人轉給我的來信——父親的信後來一直追到了新疆——

慶國吾女:

你不辭而別,從軍西去,的確讓全家揪心。父一介軍人,戎馬近三十年矣,極少落淚,今亦不禁傷心泣零。母更是悲痛欲絕,茶飯不思。新疆路途之遙遠,地方之窮僻,生活之艱苦,非你所能想像。你尚未成年,自幼少歷磨難,怎能經受塞外風雪,西域苦寒?切望吾女收悉此信後,能念父母哺育之恩,即刻還鄉……

我當時已堅定了到新疆去的決心,看了父親的來信,只在心裡說,正是因為新疆遙遠、艱苦,我才要去。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好女子志在四方,我現在要走得越遠越好,我才不回去呢。你們傷心、難過,我都知道,但過一陣子,你們就會好起來的。

我把信給大隊長看了。大隊長說,如果你想回去,我們也不強迫,這裡回家還很容易,到了新疆,要回來就難了,所以你一定要想好。

我態度堅決地說,我既然已經踏上了進疆之路,就決不會返回的,請大隊長放心吧!

我沒有給父親回信。

不想到了蘭州,父親的信又跟了過來。我不知道那信是怎麼寄到的。事隔多年以後,我才從母親處得知,自從父親知道我離家以後,就馬上寫了信,先後寄給他在西安、蘭州、迪化的部屬或朋友,托他們幫他找到自己的女兒,設法把信轉交給我,以期用父女之情把我召回去,可父親的良苦用心我當時並不知道。

到了迪化,我收到了兩封父親託人代為轉交的信,一封信是寫給我的,另一封是寫給陶峙岳將軍的。父親在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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