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四十二章 一〇〇六年,十月

埃塞爾雷德國王在溫徹斯特大教堂召開了法庭,一群權貴裹著毛皮大衣,以抵禦即將來臨的寒冬。

令蕾格娜欣喜的是,國王同意了德恩治安官的所有提議。

加魯夫強烈反對,他憤怒的哀號在教堂的石牆間回蕩。「我是威爾武夫郡長的兒子,威格姆郡長的侄子。」他說,「德恩只是個治安官,毫無貴族血統。」

聚集在此的大鄉紳本來會贊同這一主張,因為他們無不希望將統治權傳給自己的兒子,但此刻他們全保持緘默。

埃塞爾雷德對加魯夫說:「你在德文郡的一場戰鬥中損失了我一半的軍隊。」

國王的記性總是很好,蕾格娜在心裡說。她聽見貴族紛紛咕噥著表示贊同,他們也沒有忘記加魯夫的那次大敗。

「再也不會發生那種事了。」加魯夫賭咒發誓。

國王不為所動:「確實不會,因為我再也不會讓你率領軍隊了。郡長由德恩來當。」

加魯夫至少還明白一點事理,知道此時再爭也是徒勞無益,索性閉上了嘴。

戰敗只是國王褫奪加魯夫繼承權的原因之一,蕾格娜想。十年以來,加魯夫的家族一再藐視國王的權威,抵抗國王的命令,拒絕支付國王判處的罰金。他們家的獨立小王國似乎能萬世長存,可現在,他們至少不敢再違逆國王的旨意了。善惡到頭終有報,世上到底還是存在正義的,只可惜等了如此之久才得以伸張。

埃瑪王后坐在國王旁邊一把相似的軟墊凳上,她探過身,在國王耳邊小聲說了兩句話。國王點點頭,對蕾格娜說:「我想你已經要回自己的兒子了吧,蕾格娜夫人。」

「是的,陛下。」

國王對出席法庭的所有人宣告:「任何人不得奪走蕾格娜夫人的孩子。」

這是既成事實,但蕾格娜很高興得到王室的公開認可,這給了她對未來的安全感。「謝謝。」她說。

法庭結束後,溫徹斯特的新主教舉辦了宴會。前任主教阿爾普哈格從坎特伯雷趕回來出席了宴會。蕾格娜急於同他交談。是時候剝奪溫斯坦的主教頭銜了,而只有坎特伯雷大主教有權解除他的職務。

蕾格娜思索著如何促成一次會面,但阿爾普哈格主動走上前來,替她解決了這一難題。「上次我們在這裡的時候,您可幫了我一個大忙啊。」他說。

「您指的是……」

「您借他人之口,小心翼翼地透露了溫斯坦主教染上可恥疾病的消息。」

「我費盡心思避免暴露我自己,但溫斯坦似乎還是猜出了真相。」

「我非常感激您,因為您終結了他成為坎特伯雷大主教的企圖。」

「我很高興能為您效勞。」

「那如今您住在王橋?」阿爾普哈格換了個話題。

「我經常旅行,但那裡是我的基地。」

「那裡的小修道院一切都好吧?」

「當然。」蕾格娜微笑道,「我九年前路過時,那裡還是個名叫德朗渡口的小村子,大概只有五座房子。現在那裡已經發展成繁忙興旺的城市了。小修道院院長奧爾德雷德功不可沒。」

「他是個好人。您知道,正是他首先警告我,溫斯坦企圖陰謀奪取大主教的位子。」

蕾格娜想讓阿爾普哈格解除溫斯坦的職務,但她必須謹慎行事。大主教是男人,而所有男人都討厭被女人指使。她這輩子有時會忘記這點,結果願望無不落空,於是她說:「我希望您在返回坎特伯雷之前,來夏陵一趟。」

「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夏陵的人民會因為您的到訪而興奮不已的。您也可以藉此觀察一下溫斯坦。」

「他的健康情況怎麼樣了?」

「很糟糕。但我在這方面不宜置評。」蕾格娜假裝謙恭地說,「您本人的判斷無疑才是最明智的。」男人往往從不懷疑自己的判斷。

阿爾普哈格點點頭。「那好吧。」他說,「我會去夏陵走一趟的。」

說動大主教造訪夏陵僅僅只是開始。

大主教阿爾普哈格是修士,於是他入住了夏陵修道院。蕾格娜有點失望,因為她本想讓阿爾普哈格住進主教宅邸,那樣就能好好地近距離觀察溫斯坦。

溫斯坦本應邀請阿爾普哈格同他共同進餐。然而,蕾格娜聽說德格伯特副主教傳達了一條明顯虛假的消息,說溫斯坦本想招待大主教,但又擔心干擾他的修行祈禱,所以只好作罷。看來溫斯坦只是間歇性地發瘋,腦子正常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狡詐。

蕾格娜讓德恩治安官邀請大主教來他的大院共同進餐,以便討論溫斯坦的問題,結果又令人失望了——阿爾普哈格拒絕了邀請。他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更喜歡和其他修士一起邊吃豆子燉鰻魚,一邊聽聖斯威森的生平故事。

蕾格娜擔心德恩可能根本見不到大主教,這將使她的計畫化為泡影。然而,按照慣例,來訪的大主教會在大教堂主持星期天的彌撒,溫斯坦也不得不參加。蕾格娜總算鬆了口氣,這對曾經的競爭對手終於要聚首了。

全城的人都參加了彌撒。威格姆死後第二天,蕾格娜見過溫斯坦一次。自那之後,他的身體便每況愈下。他頭髮花白,走路拄著拐杖。不幸的是,這還不足以讓他下台。蕾格娜見過的主教中有一半垂垂老矣,白髮蒼蒼,連站也站不穩。

蕾格娜信仰基督教,感謝上帝的教化,但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去想這些。然而,彌撒總能令她熱淚盈眶,覺得自己存在於世上是有意義的。

做彌撒的同時,蕾格娜也沒有放鬆對溫斯坦的關注。現在她很擔心,說不定直到儀式結束,溫斯坦也不會暴露自己的瘋狂面目。他機械地、幾乎是心不在焉地做著儀式所需的動作,但他沒有犯任何錯誤。

蕾格娜用比平常更認真的態度注視著聖體奉舉儀式。耶穌為使罪人得到寬恕而死。蕾格娜已經向奧爾德雷德坦白了自己殺害威格姆的罪行。奧爾德雷德是修士,也是司鐸,他把蕾格娜比作《舊約》中的女英雄友弟德 ,後者砍掉了亞述將軍敖羅斐乃的頭。這個故事證明,即使是殺人犯,也可以得到寬宥。奧爾德雷德給蕾格娜安排了一場齋戒懺悔,並赦免了她的罪過。

儀式繼續進行,溫斯坦依舊一切如常。蕾格娜格外沮喪。她本來得到了阿爾普哈格的幾分信任,但如今看來,她似乎白白浪費了這種信任。

司鐸們開始列隊朝出口走去。突然,溫斯坦走到一邊,蹲了下來。阿爾普哈格不解地看著他。溫斯坦撩起長袍的下擺,在石頭地板上拉起屎來。

阿爾普哈格瞠目結舌,驚恐萬狀。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持續了好一會兒。然後溫斯坦站起身,重新理好長袍,道:「這下舒服了。」說完,便若無其事地重返隊列當中。

所有人注視著溫斯坦留下的排泄物。

蕾格娜心滿意足地長嘆一口氣。「再見了,溫斯坦。」她說。

大主教阿爾普哈格陪同蕾格娜騎馬前往王橋,後者計畫經王橋,返回坎特伯雷。阿爾普哈格是一位令人愉快的交談對象——聰明、有教養、信仰虔誠,但又能容忍不同意見。他甚至知道阿爾昆 的浪漫拉丁詩歌,那是蕾格娜從小就喜歡的作品。現在,蕾格娜意識到自己已經丟了讀詩的習慣。暴力、分娩和監禁將詩歌硬生生地擠出了她的生活。也許不久後她又能讀詩了。

阿爾普哈格立刻解除了溫斯坦的職務,但他又不知該拿這個瘋癲的前主教怎麼辦,於是便徵求蕾格娜的意見。蕾格娜建議將溫斯坦在狩獵營地里關一段時間,她自己曾在那裡做了一年的囚徒,如今兩人易地而處,真是好不諷刺,但蕾格娜也從中感到莫大的喜悅。

騎馬進入王橋時,蕾格娜有一種回家般的感覺。這真奇怪,她暗自納悶,因為她這輩子待在這兒的日子屈指可數,可不知為何,她一到這裡,就覺得自己安全了。也許這是因為奧爾德雷德治理著這座城鎮。他尊重法律,崇尚公正,斷案不徇私,甚至不會為小修道院謀取私利。要是全世界都能像王橋這樣,該多好啊!

蕾格娜發現新教堂的規劃基址上有一個大坑,周圍堆放著大量木材和石頭。雖然埃德加不在,但奧爾德雷德顯然還是要將工程往前推。

蕾格娜感謝阿爾普哈格一路相隨,然後就轉身回新教堂工地正對面的自己家去了,而大主教繼續騎行,前往不遠處由若干建築構成的小修道院。

蕾格娜決定不住進夏陵威爾夫的房子。她可以住在自己統治區域的任何地方,而她對王橋情有獨鍾。

蕾格娜離家門越來越近——那裡看上去也越來越像郡長大院了——阿斯特麗德愉快地打了個響鼻,似乎也認出了這是何處。不一會兒,孩子們全跑了出來——蕾格娜的四個兒子和卡特的兩個女兒。蕾格娜跳下馬鞍,逐一擁抱他們。

一種陌生的感覺充盈在蕾格娜心中,一開始,她還有點莫名其妙,但很快,她就意識到,那種感覺就是幸福。

蕾格娜已經很久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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