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城市(一〇〇五年—一〇〇七年) 第三十八章 一〇〇五年,十一月

十一月的午後,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中殿陰冷昏暗。燭光搖曳,明暗不定,投向四周的陰影如同起伏跳躍的鬼魅。在教堂最神聖的部分,也就是高壇之上,埃爾弗里克大主教正在緩緩地走向人生的終點。他慘白的雙手緊抓著一個銀色十字架,貼在胸口。他雙眼依然睜著,但幾乎一動不動。他呼吸平穩,但已經很淺。他似乎喜歡聽周圍修士的吟唱,因為歌聲一停,他就會皺眉。

溫斯坦跪在大主教腳下祈禱了很久。他覺得自己快憋出病了。最近他一直頭痛,夜裡也睡得很差。他時常感到睏乏,渾身酸疼,就像上了年紀的老頭,儘管他只有四十三歲。他的鎖骨上長了一個難看的紅疙瘩,他不得不把斗篷高高地系在喉嚨上遮醜。

因為渾身不舒服,溫斯坦壓根不想在大冬天裡穿越英格蘭,但他有充足的理由去讓自己強打精神踏上旅途。他想要成為坎特伯雷大主教。那將使他成為英格蘭南部的高級神職人員,而權力爭奪是無法遠距離進行的,必須到現場才行。

溫斯坦覺得自己已經祈禱了足夠長的時間,表現了足夠多的虔誠和敬意,肯定給修士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站起身,突然頭暈目眩,連忙伸出胳膊,手撐石柱穩住自己。他怒火中燒,因為他討厭表現出弱點。成人之後,他始終強悍兇猛,其他人都怕他。現在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就是讓坎特伯雷大教堂的修士們認為他身體羸弱。他們可不想要一個病懨懨的大主教。

不一會兒,頭痛消失了,溫斯坦可以轉過身,恭恭敬敬地緩步走開了。

坎特伯雷大教堂是溫斯坦見過的最大建築。它由石頭砌成,整體呈十字形,有長長的教堂中殿,兩側有耳堂,還有相對低矮的高壇。塔樓矗立在十字交叉點上,頂部裝飾著金色的天使。

這裡的規模之大,足以容納三座夏陵大教堂。

溫斯坦在坎特伯雷大教堂的北耳堂同表親夏陵副主教德格伯特碰面,然後一起進入迴廊。冷雨敲打著方形庭院里的草坪。見他們走過來,在屋頂下躲雨的一群修士連忙收聲,以示尊敬。溫斯坦假裝一開始沒注意到他們,然後突然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溫斯坦用如喪考妣的悲痛腔調說:「我老朋友的靈魂似乎不願離開他深愛的教堂啊。」

眾人沉默片刻,然後一個又高又瘦的年輕修士問:「埃爾弗里克大主教是您的朋友?」

「當然。」溫斯坦說,「不好意思,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埃帕,主教大人。」

「埃帕兄弟,我們摯愛的大主教還是拉姆斯伯里主教的時候,我就認識他了。那兒同我的夏陵大教堂相距不遠。我年輕的時候,可以說是在他的羽翼下蒙受庇護。對他展現出的無上智慧,我深表欽佩;對他予以的悉心指導,我銘感五內。」

溫斯坦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溫斯坦憎惡埃爾弗里克,對方多半也不待見他。但修士們相信了溫斯坦的無恥謊言。他常常驚訝於騙人是多麼簡單,如果你擁有某種地位,那就尤其容易。這群好騙的蠢貨,無論將來落得怎樣的下場,都是他們自找的。

埃帕說:「他給您做了怎樣的訓示呢?」

溫斯坦靈機一動,現編了一套,「他說我應該多聽少說,因為你聽別人講的時候是在學習,而自己講的時候並不是。」該言歸正傳了,他想,「跟我講講,你認為誰會是下一任大主教呢?」

另一名修士開口了:「溫徹斯特的阿爾普哈格。」

此人有些面熟。溫斯坦仔細打量對方,覺得自己見過那圓圓的臉龐和棕色的鬍子。「我們認識,對不對,兄弟?」他小心翼翼地問。

德格伯特插話道:「維格斐斯兄弟會定期造訪夏陵,坎特伯雷大教堂在英格蘭西南各郡擁有田產,他是來收地租的。」

「是,當然,維格斐斯兄弟,很高興再看到你。」溫斯坦記得維格斐斯是王橋小修道院院長奧爾德雷德的朋友,於是他決定謹言慎行,「為什麼大家認為阿爾普哈格會接任大主教呢?」

「埃爾弗里克是修士,阿爾普哈格也是修士。」維格斐斯答道,「而溫徹斯特是僅次於坎特伯雷大教堂和約克大教堂的重要大教堂。」

「很有道理。」溫斯坦說,「可單憑這個還不足以下定論。」

維格斐斯不依不饒:「阿爾普哈格下令製造了著名的溫徹斯特教堂管風琴。有人說一英里之外都能聽見琴聲!」

維格斐斯顯然是阿爾普哈格的崇拜者,溫斯坦想。不過,維格斐斯也可能僅僅是故意惹自己生氣,因為畢竟他是奧爾德雷德的朋友。

溫斯坦說:「根據《聖本篤會規》,修士有權選舉他們的院長,對不對?」

「是的,但坎特伯雷沒有院長。」維格斐斯說,「我們是由大主教領導的。」

「或者,換句話說,大主教就是院長。」溫斯坦知道修士的特權並非絕對。國王聲稱自己有權任命大主教,教皇也有同樣的主張。事在人為,規則歷來只是空架子。鬥爭是不可避免的,最強大、最聰明的一方才會勝出。

溫斯坦繼續道:「總而言之,埃爾弗里克為我們樹立了凡人難以企及的偉大榜樣。我聽說,無人不在傳頌他的治理是如何明智而公平。」

埃帕果然上鉤。「埃爾弗里克對寢具的要求非常嚴格。」他說,旁人掩面而笑。

「怎麼說?」

「他認為修士不應該睡床墊,因為那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啊。」修士常常睡在木板上,有時還不鋪墊子,瘦骨嶙峋的埃帕想必會覺得很不舒服。「我一直認為修士應該得到充足的睡眠,以便在祈禱時保持清醒。」溫斯坦說,修士們紛紛熱烈地點頭贊同。

一個名叫福思雷德的修士懂醫術,他出言反對道:「人在木板上可以睡得很好。自我剋制是我們信奉的箴言。」

溫斯坦說:「你說得沒錯,兄弟,但在健康和修行之間必須保持平衡,不是嗎?修士當然不應該每天吃肉,但每周吃一次牛肉可以強健我們的體魄。修士不能沉溺於飼養寵物,但有時候,我們也需要貓來壓制老鼠。」

修士們囁嚅著表示贊同。

這一天,溫斯坦已經下足了功夫,將自己努力塑造成一位寬厚的領導者。倘若他繼續用力,就會過猶不及,他們可能會懷疑他不過是拍他們馬屁,而事實正是如此。於是,溫斯坦轉身返回了教堂。

「我們得打擊維格斐斯。」溫斯坦和德格伯特一走到大家聽不到的地方,溫斯坦就對德格伯特說,「他可能會成為反溫斯坦團伙的領頭人。」

「他在特蘭奇有妻子和三個孩子。」德格伯特說,「那裡的農民並不知道他是修士,他們認為維格斐斯只是普通司鐸。如果我們將他的秘密在坎特伯雷這裡公布出來,就能讓他身敗名裂。」

溫斯坦思忖片刻,然後搖了搖頭:「理論上,修士們決定推舉下任大主教的時候,維格斐斯應該不在坎特伯雷。這個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除了這個,我們還得同司庫談談。」

司庫西格弗里斯是大主教之下職位最高的修士,溫斯坦需要將他爭取到自己這邊。

「教堂西端外面就是他的木屋。」德格伯特說。

他們沿著教堂中殿行進,穿過西側的大門。溫斯坦套上兜帽擋雨,快步穿過泥濘的地面,前往最近的建築。

司庫身材矮小,卻有個光禿禿的大腦袋。他接待溫斯坦時十分謹慎,但並無懼意。溫斯坦說:「我們摯愛的大主教的病情仍無好轉。」

西格弗里斯說:「或許我們能有幸同他多相處一點時間。」

「可悲的是,他時日無多了。」溫斯坦說,「我覺得這裡的修士應該感謝上帝,因為他們還有你,西格弗里斯,可以監督坎特伯雷的事務。」

西格弗里斯點了一下頭,接受了溫斯坦的恭維。

溫斯坦咧嘴一笑,語氣輕快地說:「我一直認為司庫的工作至關重要。」

西格弗里斯一臉好奇:「何以見得?」

「司庫必須確保教堂隨時有充足的錢財,自己卻無法決定如何使用!」

西格弗里斯終於忍不住也微微一笑:「這倒是沒錯。」

溫斯坦繼續道:「我認為,修道院或者小修道院的院長,或者肩負院長職責的人,應該在支出問題上請教司庫,而不僅僅在收入問題上唯司庫是問。」

「這樣做可以防範許多問題。」西格弗里斯說。

功夫已經下夠,溫斯坦又在心裡對自己說。他需要討好司庫,但又不能做得太明顯。現在,該著手解決維格斐斯的問題了。「這麼多年來,今年是司庫最有理由焦慮的一年。」溫斯坦說,「今年糧食歉收,饑民遍地。」

「死人是交不了租的。」

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溫斯坦想,我喜歡。然後他說:「惡劣的天氣還在持續,英格蘭南部到處洪水泛濫。我來這裡的路上,不得不繞了遠路。」這當然是誇大之詞,雨確實很大,但也只是耽擱了他幾天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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