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三十六章 一〇〇三年,六月

埃德加在用錛子削橫樑,那是一種斧頭一樣的工具,但刃是弧形的,刃垂直於柄,用來將一段木料的表面颳得光滑平整。過去,這樣的工作對他來說是一種樂趣。他能從刮過的木頭的新鮮氣味中,從利刃中,最重要的是,從對自己所創造的結構的清晰的、合乎邏輯的想像中獲得極大的滿足。可現在,埃德加工作起來卻毫無樂趣,就像一架不停轉動的磨盤一樣,根本無需動腦。

埃德加停下手頭的活兒,挺直背,吞下一大口淡啤酒。他往河對岸望去,樹木已經枝繁葉茂,蒼白的晨光照耀著一片蔥翠。曾幾何時,那片林地因為鐵面人而危險四伏,如今,旅行者穿越那裡時不用再提心弔膽了。

河的這一邊,燕麥已經成熟,他家人的農田剛由翠綠轉為金黃。埃德加可以看見遠處埃爾曼和克雯寶正在彎腰除草。孩子們跟在他們身邊——五歲的溫妮已經足夠大,可以幫著除草了,但貝奧恩只有三歲,還只能坐在地上玩泥巴。在離埃德加更近的地方,埃德博爾德站在水深及腰的池塘中,提起一隻捕魚籃,檢查裡面的成果。

在更近的地方,村中修建了不少新房,許多老房也擴建了。酒館建起了釀酒房,眼下就在散發大麥發酵的香氣——布洛德在利芙死後,承擔了釀酒工作,結果證明她在這方面倒是有些天賦。胖貝比此刻正坐在酒館前的長凳上,喝著一瓶布洛德釀造的啤酒。

教堂進行了擴建,修道院也有了一座石質建築,兼做學校、圖書館和繕寫室。半山腰上,埃德加房子的對面已經慢慢清出了一塊場地。如果奧爾德雷德夢想成真的話,將來某天,那裡將建起一座更大的教堂。

奧爾德雷德的樂觀精神和雄心壯志頗具感染力,如今,大多數村民對未來懷著熱切的憧憬。不過,埃德加不在此列。過去六年,他同奧爾德雷德取得的所有成就對他來說只是苦澀的回憶。他所思所想只有蕾格娜。蕾格娜被囚禁在某個地方痛不欲生,他卻對此無能為力。

奧爾德雷德從修道院下來的時候,埃德加正要接著干手頭的活。重建浮橋要比上次新建更快,但也快不到哪兒去,而奧爾德雷德已經急不可耐了。「什麼時候能完工啊?」他問埃德加。

埃德加仔細檢查了一下工地。他已經用維京戰斧砍掉燒焦的殘木,讓無用的黑渣順流漂走,將部分焚毀的木料堆在河邊,準備用作柴火。他還在河兩岸重新立起牢固的系纜墩,然後迅速造出一批簡單的平底船,將它們連接起來,固定在系纜墩上,作為承載浮橋的躉船。這會兒他正在製造放在船上支撐路基的木質結構。

「需要多久?」奧爾德雷德問。

「我可沒磨蹭。」埃德加氣呼呼地說。

「我沒說你在磨蹭,我是問你還要多久。小修道院需要錢!」

埃德加並不怎麼關心小修道院,也討厭奧爾德雷德說話的語氣。最近,他發現好幾個朋友跟自己越來越合不來了。所有人似乎都想從他這裡得到什麼東西,這樣的索求讓他覺得不勝其煩。「我只有一個人!」他說。

「我可以派些修士來給你當苦力。」

「我不需要苦力。大部分工作是技術活。」

「或許我們可以請別的建築匠來幫你。」

「我多半是全英格蘭唯一一個願意通過幹活來付閱讀課學費的建築匠。」

奧爾德雷德長嘆一聲:「有你幫忙,我知道我們很幸運。抱歉煩擾了你,但我們真的非常想儘快看到浮橋完工。」

「但願入秋前可以投入使用吧。」

「如果我能籌到錢,雇一個能幹的建築匠協助你,你覺得進度能加快點嗎?」

「您得非常走運才能找到這樣的人。這附近有太多建築匠去諾曼底掙更高的薪水了。長久以來,我們海峽對岸的鄰居比我們更熱衷建造城堡,而現在,年輕的查理公爵顯然把興趣轉移到建教堂上了。」

「我知道。」

埃德加也著急,但他著急的是另一件事。「我看見一個趕路的修士昨晚在修道院過夜。他有沒有帶來埃塞爾雷德國王的消息?」搜尋幾個月之後,如今,埃德加相信,想要找到蕾格娜並讓她重獲自由,國王是唯一的希望。

「是的。」奧爾德雷德說,「我們得知,八字鬍斯韋恩洗劫威爾頓之後揚長而去,埃塞爾雷德到得太晚了。維京海盜早就前往埃克塞特了,所以我們的國王又率軍奔那兒去了。」

「他們走的肯定是海岸那條路,因為這次埃塞爾雷德沒有經過夏陵。」

「沒錯。」

「國王有沒有在夏陵區域內的什麼地方召開法庭?」

「據我們所知,沒有。他既沒有正式任命威格姆當郡長,也沒有命令他們交出蕾格娜。」

「該死。她已經被囚禁快十個月了。」

「我很難過,埃德加,為蕾格娜,也為你。」

埃德加不想要任何人同情。他朝酒館方向瞥了一眼,看見德朗來到外面,站在貝比身旁,卻在往埃德加和奧爾德雷德這邊看。埃德加怒吼道:「你看什麼看!」

「你們兩個,」德朗說,「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在搞什麼陰謀。」

「我們在造橋。」

「是啊。」德朗說,「但你們得小心,要是這座橋也燒了,看你們的臉還往哪兒擱。」說完,他哈哈大笑,轉身進了屋。

埃德加說:「真希望他下地獄。」

「噢,他會的。」奧爾德雷德說,「不過,在此之前,我還有一個計畫。」

奧爾德雷德去了一趟夏陵,一周後,他帶著德恩治安官和六名武裝士兵回來了。

埃德加聽見馬嘶聲,從手頭的活兒上抬起頭。布洛德也走出釀酒房來查看。不一會兒,大多數村民聚集到河邊。儘管已經入夏,天氣卻很涼爽,微風拂面,甚至讓人感覺有幾分寒意。天空灰濛濛的,看樣子就要下雨了。

武裝士兵板著面孔,一言不發。其中兩人在酒館外的地上挖了一個小坑,插進一根木樁。村民紛紛提問,卻得不到回答,這讓他們越發好奇了。

不過,他們猜得到,有人要受到懲罰了。

埃德加的兩個哥哥聽說出事了,便帶著克雯寶和孩子們來看熱鬧。

木樁插穩之後,武裝士兵抓住了德朗。

「放開我!」他一邊叫喚,一邊掙扎。

士兵們脫掉了他的衣服,引得眾人拊掌大笑。

「我的表親是夏陵的主教!」德朗喊道,「你們這麼對我,會吃不了兜著走的!」

德朗還活著的那個妻子埃塞爾揮動綿軟無力的拳頭,不住地擊打武裝士兵,嘴裡嚷嚷著:「放了他!放了他!」

士兵們不為所動,將德朗綁在木樁上。

布洛德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

奧爾德雷德院長對眾人說:「埃塞爾雷德國王下令在此地造橋,」他又說:「德朗卻威脅要燒掉它。」

「我沒有!」德朗說。

胖貝比也在圍觀的群眾中。「你說了。」她說,「我就在你邊上,我聽見了。」

德恩治安官說:「我代表國王。國王不容輕慢。」

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

「我要所有人回家去找桶或者罐子,然後帶回到這裡來,趕快。」

村民和修士欣然從命。他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但也有極少數人拒絕參與,其中就有德朗的女兒克雯寶與她的兩個丈夫埃爾曼和埃德博爾德。

眾人再次聚集起來後,德恩說:「德朗威脅說要放火,現在我們要撲滅他的火焰。大家去打河水過來澆到德朗身上。」

埃德加懷疑這套懲罰是奧爾德雷德故意設計出來的,因為它更像是某種象徵儀式,而不會帶來多少痛苦。很少有人能想像出如此溫和的懲罰。但是,它又讓人深感恥辱,尤其是對德朗這種吹噓自己同高層沾親帶故的傢伙。

這是一次警告。德朗上次燒橋,卻沒有遭到任何懲罰,因為當時那座橋屬於奧爾德雷德,他不過是一座小修道院的院長,而德朗卻有夏陵的主教撐腰。可治安官今天的行為卻在宣告,這座新橋絕不能同老橋同日而語。這座橋屬於國王,要是有人敢燒它,就算是溫斯坦,也難以袒護。

村民開始將河水往德朗身上澆。他本就不怎麼討人喜歡,大家顯然樂此不疲。有人專門將水沖德朗面門上潑,惹得他連連咒罵,而其他人笑哈哈朝他兜頭淋下。有幾個人似乎還未盡興,又回去打了水來。德朗開始瑟瑟發抖。

埃德加沒有打水,只是雙臂抱胸,駐足觀看。德朗這輩子也不會忘了今天吧,他想。

最後,奧爾德雷德高聲道:「夠了!」

村民停了下來。

德恩說:「他要繼續綁在這裡,直到明天天亮。誰要是敢在那之前釋放他,就得遭受同樣的懲罰。」

這一夜,德朗準會凍僵的,埃德加想,但他還不至於因此喪命。

德恩帶著武裝士兵前往修道院,他們可能會在那裡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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