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三十一章 一〇〇二年,六月

蕾格娜騎在馬上,俯瞰著山坡下的德朗渡口。被焚毀的浮橋赫然在目,如同集市當中的絞刑架。焦黑的木頭扭曲破裂,遠端則幾乎什麼也沒剩下,除了深埋在岸邊的系纜墩。浮船和上層結構分離了,燒焦了的橫樑散落在下游的河岸上。靠近蕾格娜的這一頭還殘留著平底船,但船上支撐路基的木質結構和作為路基的木板本身坍進了船里,可憐這座巧奪天工的木質建築,如今只剩一堆殘渣碎片。

蕾格娜不禁對埃德加心生同情。無論是在奧神村還是在夏陵,她見到他的時候,他都會眉飛色舞地談起這座橋——感嘆在河中施工是如何艱難,解釋橋必須足夠牢固,才能支撐滿載的車輛通過,讚賞恰到好處的橡木構件是多麼漂亮。埃德加將靈魂注入了這座橋,現在他肯定心碎不已吧。

沒有人知道是誰放的火,但蕾格娜對誰是幕後真兇心知肚明。只有溫斯坦主教會如此喪心病狂,也只有他會如此陰險狡猾,犯罪之後,又製造出事不關己的假象。

蕾格娜希望今天能見到埃德加,同他討論採石場的事,但她不確定埃德加在這裡,還是在奧神村。要是錯過了他,她會很失望的。不過,這並非她來此的主要目的。

蕾格娜用腳後跟碰了碰阿斯特麗德的肚子,緩緩走下山坡,她身後跟著一幫隨從。這次,威爾武夫也與她同行,她還帶上了阿格尼絲當女僕——卡特在大院里照顧孩子們——伯恩和六名武裝士兵負責護衛。

現在,威爾夫白天由蕾格娜照顧,夜裡則由卡爾文陪伴。他向來不會虧待自己,這方面他倒是始終如一。在威爾夫眼裡,蕾格娜就是一桌盛宴,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留下不想要的。他曾經迷戀蕾格娜的身體,只是後來他移情別戀。如今,他前所未有地依賴她,因為她的智慧能幫他治理夏陵郡。他已經丟失了靈魂,形同牲畜,同他的愛馬別無二致。

自從威爾夫身體復原之後,蕾格娜就漸漸意識到他處於危險之中。這種直覺越來越強烈。此次蕾格娜德朗渡口之行,目的即是要嘗試化解危機。一個計畫已經在她心中成形,她到這裡就是為了尋求支持的。

德朗渡口一如既往地瀰漫著釀造啤酒的味道。蕾格娜騎馬經過一座房子,門外的石板上擺著一條條銀魚——村裡已經有了第一家店鋪。小教堂的北面又進行了擴建。

蕾格娜同威爾夫抵達修道院的時候,奧爾德雷德和修士們在門外列隊迎候。威爾夫和所有男性隨從會在這裡過夜,蕾格娜和阿格尼絲則會過河去麻風島,在女修道院過夜。阿加莎修女會無比熱情地歡迎她。

不知為何,蕾格娜想起了在瑟堡第一次同奧爾德雷德會面時的情形。他依然英俊,但臉上已經浮現出皺紋,顯然這五年,他飽嘗憂患。她暗暗感嘆,他還不到四十啊,看起來卻蒼老多了。

蕾格娜迎上去打了個招呼,然後問:「其他人在嗎?」

「按照您的要求,他們在教堂候著呢。」奧爾德雷德答道。

蕾格娜轉身對威爾夫說:「你同士兵們去馬廄看看馬照顧得怎麼樣了,好不好?」

「好主意。」威爾夫說。

蕾格娜同奧爾德雷德朝教堂走去。「我看到您又擴建了教堂。」快到門口的時候,她說。

「這都得感謝您的免費石料,還有一名不收工錢只求念書的建築匠。」

「埃德加。」

「當然。新修的耳堂專門用來存放聖阿道弗斯的遺骨。」

他們進入教堂。教堂中殿擺著一張擱板桌,桌上放著羊皮紙、一瓶墨水、幾支羽毛筆和一把削羽毛筆的筆刀。諾伍德的莫杜爾夫主教和德恩治安官坐在桌旁的長凳上。

蕾格娜相信奧爾德雷德會支持她的計畫。冷酷的德恩治安官已經提前表示同意。她還拿不準莫杜爾夫會做何反應,那個人身材瘦小,但腦子靈光。除非覺得計畫合理,他才會支持。

她也在他們旁邊落座,「謝謝您同意在這裡同我會面,主教;還有您,治安官。」

德恩說:「我隨叫隨到,夫人。」

莫杜爾夫警惕地說:「我很想知道,您神神秘秘地請我來這裡,到底所為何事。」

蕾格娜直奔主題:「現在,雖然威爾武夫郡長身體康復了,但您同他用晚餐時就會發現,他的神志有點問題。我可以告訴您,他不再是之前那個威爾夫了。我是說,他在精神上已經變了個人。所有跡象表明,他永遠不會恢複正常了。」

德恩點頭道:「我早就覺得不對勁……」

莫杜爾夫問:「您說『神志有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記憶錯亂,還算不清數。這導致他犯下令人哭笑不得的錯誤。他將諾伍德的大鄉紳德奧曼叫作艾瑪,還付了一千鎊銀幣買他的馬。每次他出醜,我幾乎都在場。但是我只能哈哈一笑,裝作毫不在乎。」

莫杜爾夫說:「這可不是好消息。」

「我肯定威爾夫現在已經無法率領軍隊對抗維京海盜了。」

奧爾德雷德說:「就在剛才,我發現您讓他帶士兵們去馬廄的時候,他就像個孩子一樣乖乖聽話。」

蕾格娜點頭道:「要是在過去,聽到妻子對自己呼來喝去,威爾夫肯定會生氣的。但他早就沒有那麼大脾氣了。」

德恩說:「這說明問題很嚴重。」

蕾格娜繼續道:「大部分時候,大家會接受我的解釋,但我不可能每次都這樣糊弄過去。目光敏銳的人已經注意到他變了,比如奧爾德雷德和德恩。用不了多久,街頭巷尾便會議論開的。」

德恩說:「郡長暗弱,野心勃勃、寡廉鮮恥的大鄉紳就會伺機而動。」

奧爾德雷德說:「您覺得會發生什麼事呢,治安官?」

德恩沒有立即作答。

蕾格娜說:「我擔心有人會殺了他。」

蕾格娜話音剛落,德恩就點了點頭——他也有此擔心,但他始終猶豫著不敢開口。

眾人沉默良久。

最後,莫杜爾夫說:「但奧爾德雷德、德恩和我能為此做什麼呢?」

蕾格娜真想心滿意足地長吁一聲,但她強忍著不動聲色。她的遊說成功了,主教已經相信郡長出了問題。而現在,她必須讓主教接受她的對策。

「我覺得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保護他。」蕾格娜說,「他必須立下遺囑。遺囑必須用英文寫成,這樣,威爾夫才看得懂。」

「還有我。」德恩說。貴族和王室官員大都懂英文,但不懂拉丁文。

莫杜爾夫問:「遺囑上寫什麼?」

「威爾夫要指定我和他的兒子奧斯伯特作為其財產和夏陵郡的繼承人,指定我代表奧斯伯特行使一切權力,直至其成年。今天,威爾夫會簽署這份遺囑,就在這裡,在這座教堂。您們三位地位尊崇,深孚眾望,我希望您們能作為這份遺囑的見證人而在上面簽字。」

莫杜爾夫說:「我不是世俗中人。恐怕我不明白這樣做怎麼就能保護威爾武夫,使其免於被刺殺。」

「刺殺威爾夫的唯一動機只可能是企圖接替他成為郡長。如果在遺囑中確立奧斯伯特為其繼承人,就能打消那些圖謀不軌者的刺殺動機。」

作為國王任命的夏陵治安官,德恩提出了自己的意見:「這樣私自訂立繼承人的遺囑是無效的,除非得到國王批准。」

「沒錯。」蕾格娜說,「您們在羊皮紙上簽名之後,我就會帶著遺囑去找埃塞爾雷德國王,乞求他的同意。」

「國王會同意嗎?」莫杜爾夫問。

德恩說:「領主的權力並不遵循父死子繼的規則。指定誰當郡長乃是國王的特權。」

「我不知道國王會不會同意。」蕾格娜說,「我只知道我必須去請求國王同意。」

奧爾德雷德問:「如今國王身在何處,有人知道嗎?」

德恩知道。「碰巧的是,國王就在南下的路上。」他說,「過三周就會到舍伯恩。」

「我就到那裡去見他。」蕾格娜說。

埃德加知道蕾格娜已經來到德朗渡口,但他拿不準能不能見到她。蕾格娜這次是在威爾武夫的陪同下來修道院開會的,與會的還有兩位身份保密的貴族。所以,當蕾格娜走進埃德加房子的時候,他又驚又喜,簡直要跳起來了。

那感覺彷彿是連日陰雨後終於見到了太陽。埃德加呼吸急促,就像剛剛一口氣跑上了山。蕾格娜對他抿嘴一笑,他便覺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掃視了室內一圈。突然間,埃德加似乎透過蕾格娜的眼睛看到了這裡的陳設——牆上整齊的工具架、小酒桶和乳酪櫃、火上飄出怡人的草藥香氣的炊具、搖著尾巴打招呼的布林德爾。

蕾格娜指著桌上的盒子。「好漂亮。」她說。這盒子是埃德加做的,他在上面雕刻了相互纏繞的蛇的圖案來象徵智慧。「你在這麼可愛的盒子里放了什麼?」她問。

「一份寶貴的禮物,你送我的。」埃德加打開盒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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