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九章 一〇〇一年,八月至九月

聽見喧鬧的時候,蕾格娜正在看護三個兒子。

雙胞胎兄弟並排睡在木搖籃里,他們七個月大了。休伯特胖嘟嘟的,總是一臉滿足;科利南的個頭小一點,但相當靈活。奧斯伯特才兩歲,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此時他正坐在地上,用木勺攪動著一個空碗,模仿卡特做粥的樣子。

外面的聲響吸引蕾格娜從開著的門裡往外張望。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司廚正在廚房揮汗如雨,狗兒正在樹蔭下睡覺,孩子正在鴨塘邊戲水。極目遠眺,城郊之外,可以看到陽光下金黃色的豐收麥田。

一切似乎很平靜,但城裡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人在喊叫,馬在嘶鳴。蕾格娜當即明白軍隊回來了,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穿著一件輕盈的藍綠色夏季布袍——她總是穿得很講究,她很慶幸自己有這個習慣,因為這會兒她可沒時間換衣服。她走到外面,站在大堂前歡迎丈夫。其他人也很快在她身邊列隊站好。

軍隊歸來時是女人最緊張不安的時刻。她們渴望見到自己的男人,但她們知道並非所有的戰士都會從戰場上歸來。她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誰會很快掉下傷心的眼淚。

蕾格娜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在威爾夫離開的五個月里,蕾格娜對他的感情已經漸漸冷淡了,從失望、悲傷變成了憤怒和厭惡。她努力不去恨威爾夫,努力回憶他們曾經是多麼相愛,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令她忍無可忍的事。在威爾夫離開期間,他沒有給蕾格娜發來隻言片語,卻有一名受傷士兵帶著一隻維京手鐲回來,那是威爾夫送給他的女奴卡爾文的禮物。蕾格娜痛哭過,咆哮過,憤怒過,最後她麻木了。

但蕾格娜還是害怕威爾夫陣亡。他是她三個兒子的父親,他們需要他。

威爾夫的繼母吉莎穿著慣常的紅色華服,站到離蕾格娜一碼遠的地方。威爾夫的前妻英奇和奴隸女孩卡爾文緊跟在吉莎後面。英奇犯了錯,男人們一走,她就穿得隨隨便便,如今,她便顯得邋裡邋遢了。年輕的卡爾文覺得英格蘭女人的曳地長裙束手束腳,於是她便穿著一件和男式外衣一樣短的褪色連衣裙,光著一雙髒兮兮的腳——這個可憐的女孩似乎更適合同孩子們一起在池塘里玩耍。

蕾格娜相信,如果威爾夫還活著,他一定會先與自己打招呼,不然就是對他正妻的極大侮辱。但今天他會同誰共度良宵呢?她們無疑都想知道。這個問題讓蕾格娜的心情越發低落。

起初,城裡的喧鬧聽起來像是慶祝,男人在吼,女人在叫,大家都歡天喜地。可現在,蕾格娜猛然發現,喧囂中沒有勝利的號角聲,也沒有炫耀的戰鼓聲,馬蹄聲里竟然透著莫名的沮喪。狂喜變成了驚愕,致敬變成了呼號。

蕾格娜不安地皺起眉。肯定出事了。

軍隊來到大院門口。蕾格娜看到一輛牛車,左右各有兩名騎手護衛。車前端坐著一名車夫,他身後的平板上躺著一個人,是個男人。通過那頭金髮和滿臉絡腮鬍,蕾格娜認出此人就是威爾夫。她不由得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他死了嗎?

隨從們走得很慢,蕾格娜等不及了。她跑過大院,聽見後面的女人議論紛紛。她只感到憂心如焚,對威爾夫不忠的所有怨恨已經煙消雲散。

蕾格娜走到車前,隊伍停下來。她盯著威爾夫,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蕾格娜撩起裙子,跳上車。她跪在威爾夫身邊,依偎著他,摸著他的臉,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威爾夫臉色煞白,蕾格娜她看不出他是否還在呼吸。「威爾夫,」她說,「威爾夫。」

沒有回應。

威爾夫躺在搭在一堆毯子和墊子上的擔架里。蕾格娜打量了一遍他的身體。他的外衣肩膀上沾著已經發黑的血跡,想必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她更仔細地檢查他的頭,發現它似乎已經變形。他的腦袋上有一個腫塊,也許不止一個。他頭部受了傷。這可是凶多吉少啊。

蕾格娜看向旁邊的騎手,但他們一言不發,她也看不懂他們的表情。也許他們不知道威爾夫是死是活。

「威爾夫,」蕾格娜說,「是我,蕾格娜。」

威爾夫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咧開嘴,低聲說:「蕾格娜。」

「是的,」她說,「是我。你還活著,感謝上帝!」

威爾夫張大嘴,想再說話。蕾格娜湊近些聽。他問:「我到家了嗎?」

「是的,」蕾格娜哭道,「你到家了。」

「好啊。」

蕾格娜抬起頭來。每個人似乎在等待。她意識到,必須由自己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

緊接著,她又意識到:既然威爾夫喪失了行動能力,那麼掌控他身體的人也就掌控了他的權力。

「把車開到我的房子去。」蕾格娜說。

車夫啪地給了牛一鞭子,牛笨重地邁開腳步。車穿過大院,來到蕾格娜的房前。卡特、阿格尼絲和伯恩站在門口,奧斯伯特的半個身體藏在卡特的裙子後。護衛下了馬,四人輕輕抬起威爾夫的擔架。

「停!」吉莎說。

那四人站著不動,看著吉莎。

吉莎說:「他必須到我的屋裡去。我會照顧他。」

蕾格娜得出的結論,吉莎也認識到了,只是她沒有蕾格娜快。

吉莎對蕾格娜露出虛偽的微笑,說:「你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蕾格娜說:「別傻了。」她都能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一股子惡毒,「我是他妻子。」她轉向那四人,「把他抬進去。」

四人聽從了蕾格娜的命令。吉莎沒再說話。

蕾格娜跟他們進來。他們把擔架放在地板上的燈芯草堆里。蕾格娜跪在威爾夫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太燙了。「給我一碗水和一塊乾淨抹布。」蕾格娜頭也不抬地說。

她聽見小奧斯伯特問:「這個人是誰?」

「這是你父親。」她說。威爾夫已經離家差不多半年了,奧斯伯特已經把他忘了。「他想吻你,但他受傷了。」

卡特把一個碗放在威爾夫身邊的地板上,遞給蕾格娜一塊布。蕾格娜用布浸了點水,打濕威爾夫的臉。過了一會兒,她覺得威爾夫似乎輕鬆點了,儘管這可能只是她的想像。

蕾格娜說:「阿格尼絲,進城去找希爾迪,就是我生雙胞胎時照顧我的接生婆。」希爾迪是夏陵最理智的醫生。

阿格尼絲匆匆離開了。

「伯恩,去跟士兵們談談,找個知道郡長出了什麼事的人。」

「這就去辦,夫人。」

溫斯坦走進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那裡,盯著仰面朝天的威爾夫。

蕾格娜全神貫注地看著丈夫:「威爾夫,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威爾夫睜開眼,用了好久才將目光聚焦在蕾格娜身上,但她知道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是的。」他說。

「你是怎麼受傷的?」

威爾夫皺起眉:「記不得了。」

「痛不痛?」

「頭痛。」他緩緩地說,但發音清晰。

「有多痛?」

「不嚴重。」

「還有呢?」

「還特別累。」

溫斯坦說:「這是重傷啊。」然後就離開了。

伯恩帶回一個叫巴達的士兵。「那甚至不能算正經的戰鬥,只是一次小衝突。」巴達的話中帶著歉意,似乎他的指揮官不應該在這樣一場不體面的小鬥毆中受傷。

蕾格娜說:「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

「威爾武夫郡長像平日一樣騎著克勞德,我就跟在他後面。」巴達說話簡練,如同士兵在向上級報告,蕾格娜很感激他能表達得如此清晰。「突然我們遇到一群維京人,就在埃克塞特上游幾英里處的埃克斯河岸。他們剛剛襲擊了一個村子,正把贓物——小雞、啤酒、錢幣、小牛——裝上船,打算返回營地。威爾夫跳下馬,拔劍刺向一個維京海盜,結果了他的性命。但威爾夫在河邊的泥地上滑了一跤。克勞德踩到了威爾夫的腦袋,威爾夫像死了一樣躺在那兒。當時我無法前去查看,因為我自己也受到了攻擊。但我們殺死了大部分維京海盜,剩下的逃到了船上。然後我回去找威爾夫。他還在呼吸,最後蘇醒過來。」

「謝謝你,巴達。」

蕾格娜看見希爾迪在後面聽士兵講話,便示意她上前來。

希爾迪年約五十,身材矮小,頭髮花白。她跪在威爾夫旁邊,將威爾夫從容地檢查了一遍。她用指尖輕柔地碰了碰威爾夫頭上的腫塊,然後往下一按。儘管威爾夫未睜眼,但他還是痛得齜牙咧嘴。蕾格娜連忙說:「抱歉。」希爾迪仔細觀察了威爾夫的傷口,分開威爾夫的頭髮查看皮膚。「瞧。」她對蕾格娜說。蕾格娜看見希爾迪揭開一塊松垮垮的皮膚,露出下面顱骨上的裂紋。那裡似乎掉了一小塊骨頭。

「怪不得他衣服上有血。」希爾迪說,「不過,血倒是很早就不流了。」

威爾夫睜開眼。

希爾迪問:「您知道自己是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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