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審判(九九八年) 第二十四章 九九八年,十二月

奧爾德雷德這輩子只有一次感覺自己蒙受了徹底的失敗和羞辱,對未來完全喪失了希望。那是他在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當見習修士的時候,有一次,他同利奧弗里克在草藥園裡接吻被當場逮住。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年輕修士中的佼佼者——讀書、寫字、歌唱、背誦《聖經》,全都出類拔萃。但轉眼間,他的缺點就成了修道院每一場對話的主題,甚至在教士大會上也有人議論。人們不再用艷羨的口吻談論他的光明前程,而是相互詢問該拿這樣墮落的孩子怎麼辦。奧爾德雷德覺得自己是一頭不堪駕馭的駑馬,或者是一條咬了主人的瘋狗。他只想爬進一個洞里睡上一百年。

現在,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他本來已經做到了夏陵修道院的圖書管理人,前途一片大好,人人在討論終有一天他會成為院長。如今,這一切成了泡影。他的雄心壯志——學校、圖書館、世界級的繕寫室——已經淪為幻夢。他被驅逐到德朗渡口那個偏遠的村子,管理一座一貧如洗的小修道院,並將在那裡了卻殘生。

奧斯蒙德院長告訴他,他太容易激情迸發了。「修士應該養成淡泊從容的性情。」奧斯蒙德院長在跟奧爾德雷德道別的時候說,「我們無法糾正世上所有的惡行。」一連許多個夜晚,奧爾德雷德輾轉難眠,悲憤地回想著那場判決。兩次激情葬送了他:第一次是對利奧弗里克的眷戀;第二次是對溫斯坦的憤怒。但奧爾德雷德打心底里不贊同奧斯蒙德的觀點。修士絕不能在罪惡面前淡定從容,他們必須奮起抗爭。

絕望令他意志消沉,但並沒有讓他一蹶不振。他說過,那座古老的社區教堂令教會蒙羞,那麼現在,他可以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小修道院,將那裡打造成光輝的典範,向世人展示神職人員應該是何等樣子。那座小教堂已經改換了面目——地板掃凈了,牆壁也刷白了。老抄寫員塔特維是選擇同奧爾德雷德一起遷到德朗渡口的修士之一,他已經開始在牆上作畫,那是一幅基督誕生圖,象徵了教堂的新生。

埃德加修復了教堂入口。他將拱門石一塊塊取出來,加工成合適的形狀,再重新安放回去,讓整扇拱門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圓輪的一部分。他說,只需如此,便能使其更加牢固。奧爾德雷德在德朗渡口得到的唯一安慰是,他看到了更多聰明迷人的小夥子,這令他心動不已。

房舍本身也不一樣了。德格伯特及其屬下離開的時候,自然將所有精美物品都帶走了,包括壁掛、飾品和毛毯。如今這裡不事虛華,簡單實用,修士的住所就應該是如此風格。不過,埃德加用橡木造出一張誦經台,作為歡迎禮物送給了奧爾德雷德。如此一來,其他修士用餐時,就可以聆聽一位修士念誦《聖本篤會規》,或者聖人的事迹。這是一份飽含愛意的禮物,儘管它不是奧爾德雷德有時夢想的那種愛,不是那種在夜裡親吻、撫摸、擁抱的愛,但這份禮物仍舊讓他熱淚盈眶。

奧爾德雷德明白,工作是最好的安慰。他告訴修士們,修道院的歷史通常是從修士們挽起袖子清理場地開始的,而在德朗渡口這裡,他們已經開始砍伐教堂上方蔥鬱山坡上的樹木了。修道院需要土地來開闢菜園、果園、鴨塘,以及供一些羊和一兩頭奶牛吃草的草場。埃德加利用卡思伯特老作坊里的鐵砧打造了斧子和鎚子,還教授奧爾德雷德和其他修士如何高效又安全地砍樹。

奧爾德雷德作為地主從村裡收的地租甚至無法解決修士們的吃飯問題,奧斯蒙德院長本已同意每個月給小修道院一筆補助金,但希爾德雷德主張只給奧爾德雷德撥付杯水車薪的一筆錢。「不夠的話,你可以回來同我們商量。」希爾德雷德說。可奧爾德雷德知道,一旦決定了補助金的額度,司庫就絕不會同意增加。最後確定的補助金僅夠修士們糊口並勉強維持教堂運轉而已。倘若奧爾德雷德想購買書籍、開闢果園、建造牛棚,就得自己籌錢。

修士們到達這裡,四下查看一番後,老抄寫員塔特維曾對奧爾德雷德毫不客氣地說:「或許上帝想教你謙遜的美德。」奧爾德雷德認為塔特維可能是對的,謙遜從來不是他的長項。

星期天,奧爾德雷德在小教堂中舉行彌撒。他站在小高壇上的祭壇旁,另外六名同他來到德朗渡口的修士——全是志願者——分列兩行,站在充作教堂中殿的塔樓底層,村民則聚集在修士們身後,一改往日的喧鬧。他們很少感受如此肅穆莊嚴的氛圍,不由得心生敬畏。

儀式過程中,門外傳來了嘚嘚的馬蹄聲。奧爾德雷德的老朋友——坎特伯雷的維格斐斯——來到了教堂。維格斐斯常到英格蘭西部收取地租。修士們傳言說,他在特蘭奇的情婦已經為他生了個孩子。維格斐斯在其他方面算得上優秀修士,奧爾德雷德一直同他交好,他只會在偶爾聽到維格斐斯不得體地提到他的非法家人時,不贊成地皺皺眉罷了。

儀式一結束,奧爾德雷德就對維格斐斯說:「很高興見到你。希望你有空留下來用午餐。」

「當然。」

「我們可不富裕。吃我們的食物,你完全不必擔心犯下暴食的罪。」

維格斐斯微微一笑,拍了拍肚子:「我正需要這樣的救贖呢。」

「坎特伯雷方面有什麼新消息?」

「兩件事。埃爾弗里克大主教已經命令溫斯坦將維格里村的所有權還給德朗渡口的教堂,也就是你。」

「太好了!」

「等等,別高興得太早。我已經將這個消息傳達給溫斯坦,但他說這件事並不是大主教可以裁決的。」

「就是說,他要對裁決置之不理。」

「不僅如此,溫斯坦還將德格伯特任命為夏陵大教堂的副主教。」

「其實就是溫斯坦的助手和可能的繼任者。」

「沒錯。」

「這就是溫斯坦所謂的『懲罰』。」德格伯特剛在審判中被降職,就又被拔擢到如此高位。此舉意在告訴眾人,凡是溫斯坦的人,都能官運亨通,而凡是反對他的人,比如奧爾德雷德,就得沉淪下僚。

「大主教拒絕批准這項任命。溫斯坦對此卻毫不理會。」

奧爾德雷德撓了撓剃光的腦袋:「溫斯坦藐視大主教,而威爾武夫藐視國王。這樣的情況還要持續多久?」

「我不知道,或許要持續到末日審判那天。」

奧爾德雷德轉過頭,發現會眾中的兩人正在滿懷期待地注視著他。「我們午餐上再聊。」他對維格斐斯說,「我得同村民談談,他們全都是一肚子不滿。」

維格斐斯離開了,奧爾德雷德轉身面對等待他的那兩人。一個手掌乾裂、名叫埃巴的女人說:「過去,這裡的司鐸會付錢請我洗衣服,你們為什麼不這樣?」

「洗衣服?」奧爾德雷德說,「我們自己洗。」他們沒多少衣服可洗,修士們常常兩年才洗一次長袍。其他人或許會有纏腰布,就是纏在腰上和胯間的布條,在身前打結系好。女人在月經期會用纏腰布,過後會洗乾淨;男人則在騎馬時用纏腰布,而且多半從來不洗。有時嬰兒會裹在類似的布條中。但這種東西對修士來說毫無用處。

女人的丈夫塞爾迪克說:「過去,我為這裡的司鐸收集木柴,用燈芯草給他們鋪地,還每天從河裡替他們打新鮮水。」

「我沒有錢付給你們。」奧爾德雷德說,「溫斯坦主教偷走了這座教堂的所有財富。」

「主教是一位非常慷慨的人。」塞爾迪克說。

溫斯坦慷慨是因為他用偽造貨幣賺了黑錢,奧爾德雷德在心裡說,但當著村民的面譴責主教是毫無意義的。他們要麼相信溫斯坦用來洗白自己的故事,要麼就假裝相信那是真的,否則他們自己都會變成溫斯坦的同謀。奧爾德雷德已經在法庭辯論中敗北,這輩子再也不想爭論這個問題了,於是他說:「總有一天,修道院會興旺起來,給德朗渡口帶來就業的機會和繁榮的商貿,但那需要時間、耐心和艱苦的勞動,因為我能付出的也只有這些了。」

奧爾德雷德離開那對不滿的夫婦,繼續前進。他們的這番話令奧爾德雷德很鬱悶。苦苦支撐一座新修道院,這可不是他夢想中的生活。他想要的是與書籍筆墨為伴,而不是擺弄菜園和鴨塘。

奧爾德雷德朝埃德加走去,後者仍然能給他黯淡的生活帶來幾許光亮。埃德加在村子裡發起了每周一次的魚類交易。德朗渡口附近沒有大村子,但分布著許多小定居點和孤獨的農場,比如畸形足西奧貝爾特的羊圈。每周會有幾個人——大部分是婦女——前來買埃德加的魚。但德格伯特曾宣稱自己有權獲得埃德加捕獲的魚的三分之一收益。「你問我關於德格伯特的特許證,」奧爾德雷德說,「如今那份特許證歸新修道院,因為部分權利同原先是一樣的。」

「那德格伯特有沒有說實話呢?」埃德加問。

奧爾德雷德搖頭道:「特許證里沒有提到捕魚權。他無權向你徵稅。」

「我猜也是。」埃德加說,「那個謊話連篇的小偷。」

「恐怕他就是這種人。」

「大家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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