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審判(九九八年) 第二十三章 九九八年,十一月一日

黎明前的晨禱中,奧爾德雷德心不在焉。他努力專註於禱詞及其含義,但他滿腦子都是溫斯坦。奧爾德雷德捉住了一頭獅子的尾巴,如果他不殺掉這頭猛獸,就會被其反噬。倘若今天奧爾德雷德在法庭上落敗,那結果將不堪設想。溫斯坦必將發起冷酷無情的報復。

晨禱過後,修士們回床休息,但不久,他們又起來做早禱。他們在十一月的冷冽空氣中穿過院子,進入教堂時,已經瑟瑟發抖。

奧爾德雷德發現,每一段讚美詩、每一首聖歌、每一條經文似乎都會讓自己想到審判。今天唱的聖歌中有一首是《詩篇》第七章,從奧爾德雷德口中湧出的歌詞字字擊中他自己的內心:「求你救我脫離一切追趕我的人,將我救拔出來!恐怕他們像獅子撕裂我。」

他幾乎沒吃早飯,但喝光了自己那杯啤酒,而且想再喝。在第三課前——這次祈禱是關於耶穌受難的——德恩治安官敲響了修道院的大門,奧爾德雷德披上斗篷,走了出去。

德恩身邊跟著一個提籃子的僕人。「都在這裡了。」他說,「壓模、摻假的金屬,還有偽造的銀幣。」

「好。」物證很重要,對發誓證明其真實性的人來說尤為如此。

德恩和奧爾德雷德朝郡長大院進發。威爾武夫一般會在大堂前開庭。經過大教堂時,他們被伊塔馬爾攔下了。「審判將在這裡舉行。」他得意揚揚地說,「在教堂西門舉行。」

德恩怒問:「誰決定的?」

「當然是威爾武夫郡長。」

德恩轉向奧爾德雷德:「是溫斯坦搞的鬼。」

奧爾德雷德點頭道:「在這裡舉行審判實際上就是在提醒眾人,溫斯坦是一位地位尊崇的主教,那樣他們就很難在大教堂前面判他有罪了。」

德恩看向伊塔馬爾:「但他就是有罪,我們可以證明。」

「他是上帝在人間的代表。」伊塔馬爾說完就走開了。

奧爾德雷德說:「或許這並不完全是壞事。很可能會有更多市民來旁聽審訊,而他們會起來反對溫斯坦——凡是搞亂貨幣的人,都會成為千夫所指,因為那些劣質貨幣最後會流入城裡商人的錢包。」

德恩面露狐疑:「恐怕民眾的情感無足輕重。」

奧爾德雷德擔心德恩是對的。

市民開始聚集,先到者搶佔了視野好的位置。大家很想知道德恩籃子里裝著什麼。奧爾德雷德告訴德恩,儘管讓他們看好了。「審訊過程中,溫斯坦可能會阻止你出示證據。」奧爾德雷德說,「最好讓大家提前看看。」

一群人圍在籃子周圍,德恩回答了他們提的各種問題。大家已經聽說主教涉嫌偽造貨幣,但親眼看到精密的壓模、逼真的假幣,還有那一大塊冷卻的棕色合金之後,大家認定溫斯坦的罪行確鑿無疑,而且再次感到震驚不已。

治安官手下的武裝士兵領隊威格伯特帶上了兩名囚犯——卡思伯特和德格伯特——他們被捆住雙手,手腳還被繩索連在一起,這樣他們就無法突然發足奔逃了。

一個僕人帶著郡長的座椅和紅色長毛絨坐墊到達現場,將椅子放在巨大的橡木門前。接著,一位司鐸將一張小桌放在座椅旁,在上面擺了一個聖骨匣。那是盛放聖人遺骨的雕花銀質容器,人們可以手按其上起誓。

人群越發擁擠,空氣中瀰漫著久未洗澡者身上散發的惡臭。教堂鐘樓傳來噹噹的鐘鳴,宣告庭審官員和本地權貴——大鄉紳和高級教士——已到場。他們站在郡長那張依然空無一人的椅子周圍,迫使普通市民往後退。蕾格娜現身時,奧爾德雷德朝她鞠了一躬,並向她身邊的埃德加點了點頭。

低沉的鐘聲消失之後,教堂中傳出了唱詩班的讚歌。德恩怒不可遏。「這裡是要開庭審案,不是要舉行禮拜!」他說,「溫斯坦到底想幹什麼?」

奧爾德雷德對溫斯坦的意圖一清二楚。緊接著,溫斯坦主教就走出了高大的西門。他穿著一件綉著《聖經》場景的教士長袍,戴著一頂高高的錐形毛邊帽。他使盡渾身解數避免被公眾視為罪犯。

溫斯坦走向郡長座椅,站到旁邊,閉上雙眼,雙手十指交握,開始祈禱。

「可惡至極。」德恩怒沖沖地說。

「沒用的。」奧爾德雷德說,「大家看透他了。」

在一大隊武裝士兵的護衛下,威爾武夫終於登場。奧爾德雷德詫異了片刻,他不明白威爾武夫為何如此興師動眾。人群寂靜下來。不知何處傳來了鎚子擊打鐵器的聲音,這場萬眾矚目的盛大審判絲毫沒有影響那位鐵匠忙碌的勁頭。威爾武夫闊步穿過人群,向聚在周圍的權貴點頭致意,然後安安穩穩地坐到了坐墊上。他是現場所有人中唯一落座的。

審判的第一道程序就是宣誓。無論是被告、原告,還是助誓人,都必須把手放在銀匣上向上帝發誓,保證實話實說,使有罪者難逃罪愆,讓無辜者免遭誣陷。威爾武夫看起來很不耐煩,溫斯坦卻打起了十二萬分精神注視著每一個立誓者,彷彿覺得自己可以抓到某人誓詞中的漏洞一樣。奧爾德雷德知道,平常溫斯坦根本不在乎儀式細節,今天他卻故意裝出一副一絲不苟的模樣。

宣誓結束之後,奧爾德雷德感覺德恩治安官神經緊繃,正準備開始提起指控。但威爾武夫轉而朝溫斯坦點了點頭,令奧爾德雷德瞠目結舌的一幕出現了——溫斯坦開始主持法庭。「有人犯下了一起可怕的罪行。」他說,低沉的嗓音中透著深深的悲哀,「是罪行,也是深重的罪孽。」

德恩邁出一步。「等等!」他厲聲道,「這不對!」

威爾武夫說:「沒有哪裡不對,德恩。」

「我才是治安官,應該由我來提起控告。偽造貨幣是對國王的犯罪。」

「你有機會發言。」

奧爾德雷德不安地皺起了眉。他猜不透這兄弟倆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但他們肯定沒安好心。

德恩說:「不行!我替國王發言,國王的聖意必須宣達!」

「我也替國王發言,正是國王陛下任命我做郡長的。」威爾武夫說,「馬上給我閉嘴,德恩,不然我會讓你張不了口。」

德恩的手放到了劍柄上。

威爾武夫的武裝士兵也不甘示弱地握住了武器。

奧爾德雷德迅速轉過頭清點了一下,發現威爾武夫帶來了十二名武裝士兵。現在他知道威爾武夫為什麼會如此興師動眾了。而德恩沒有料到郡長會用暴力相威脅,所以只帶了威格伯特一人。

德恩也意識到對方人多勢眾,於是只好鬆開了劍柄。

威爾武夫說:「繼續吧,溫斯坦主教。」

奧爾德雷德想,這就是埃塞爾雷德國王希望法庭遵守程序的原因,不然貴族就會像威爾武夫剛才那樣隨心所欲地做出裁決。埃塞爾雷德改革的反對者主張規則可有可無,只有睿智貴族的英明決斷才能保證正義得到伸張。說這種話的往往是貴族。

溫斯坦指著德格伯特和卡思伯特。「解開這兩個司鐸。」他說。

德恩抗議道:「他們是囚犯!」

威爾武夫說:「他們是法庭的囚犯。解開他們。」

德恩只好讓步。他朝威格伯特點點頭,後者解開了繩索。

兩名司鐸看起來不那麼像有罪之人了。

溫斯坦再次提高嗓門兒,讓所有人聽見:「這項罪行,也是罪孽,便是偽造國王的貨幣。」他直接指向威格伯特,把後者嚇了一跳。「上來,」溫斯坦說,「給法庭展示籃子中的物品。」

威格伯特瞅了眼德恩,後者聳了聳肩。

奧爾德雷德有點摸不著頭腦。他本以為溫斯坦會竭力掩蓋物證,但現在後者卻要求將其展示出來。那傢伙到底打的是什麼鬼主意?他處心積慮地將自己裝扮成無辜者的模樣,可現在似乎又在指控自己。

溫斯坦將籃子里的東西一件件地取出來。「摻假的金屬!」他煞有介事地驚呼道,「砧模、錘模、校準圈,最後是鑄好的假幣,半銀半銅。」

聚攏的權貴看起來同奧爾德雷德一樣不明所以。溫斯坦為什麼會故意凸顯自己的邪惡呢?

「最駭人聽聞的是,」溫斯坦高叫著,「這些東西竟然屬於一位司鐸!」

沒錯,奧爾德雷德想,它們屬於你。

這時,溫斯坦表情浮誇地指向一個人,道:「卡思伯特!」

所有人望向卡思伯特。

溫斯坦說:「如此邪惡的罪行,竟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進行,想想我得知之後是多麼震驚、多麼恐懼吧!」

奧爾德雷德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現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們全以為溫斯坦才是罪犯。

溫斯坦說:「我應該早點發現的。我的粗心應該遭到譴責。主教必須時刻對罪行保持警覺,而我沒有做到。」

奧爾德雷德終於回過神來,沖溫斯坦大吼道:「但他是你教唆的!」

溫斯坦悲傷地說:「啊,我知道邪惡之徒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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