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十二章 九九七年,十月中旬

在百戶法庭 開庭當日,埃德加心懷忐忑,但心意已決。

德朗渡口的百戶法庭成員由幾處散落的小居民區組成。巴斯福德是最大的村莊,但德朗渡口才是行政中心。按照傳統,社區教堂的總鐸是法庭的主持者。

法庭審判每四周舉行一次。一般不管天氣如何,都在戶外舉行。儘管今日寒冷,卻天色明亮。一把大木椅擺在了教堂外的西面,一張小桌子放置在椅子旁邊。德奧爾溫神父是最年老的司鐸,他從祭壇下方帶來了聖餐盒——這是由卡思伯特製作的,一個有鉸鏈蓋的圓形銀質容器。聖餐盒側面刻有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圖案,裡面盛放著彌撒的聖餅,今天它會被用於宣誓儀式。

五座村莊的男男女女都來了,其中包括孩子和奴隸。有些人騎馬來,而大多數人選擇步行。大家盡量到場,因為法庭作出的決定會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連阿加莎修女也出席了,雖然其他修女未到場。女人是不被允許作證的,至少從理論上說是這樣,但強硬的女人,比如埃德加的媽媽,就常常會發言。

埃德加在庫姆多次參與過百戶法庭。很多時候,他的父親不得不對延遲付款的人提起訴訟。他的哥哥埃德博爾德少年時期不時犯點小事,也曾兩次被控與人在街頭打架。所以埃德加對法律和相關流程並不陌生。

今天比平常更加刺激,因為要審判的是一場謀殺案。

埃德加的哥哥們曾企圖說服埃德加不去起訴這樁案件。他們不想惹麻煩。「德朗是我們的岳父。」埃德博爾德一邊說,一邊看著埃德加用他的新鎚子和新鑿子將一塊凹凸不平的石頭削成平整的長方體。

由於憤怒,埃德加敲去石頭碎片時,手臂很用力。「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犯法。」

「沒錯,但這意味著我的弟弟不能控訴他。」埃德博爾德是埃德加兩個哥哥中更聰明的一個,他有能力進行理性的辯論。

埃德加將工具放下,集中精力面對埃德博爾德。「我怎麼可能保持沉默?」他回答道,「他殺了人,這是我們的村莊,我們不能假裝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覺得沒什麼不能假裝的。」埃德博爾德說,「我們剛剛在這個地方安頓下來沒多久。人們正在接受我們,你為什麼要添麻煩?」

「因為殺人是錯的!」埃德加說,「我還需要什麼原因?」

埃德博爾德泄氣地哼了一聲,走開了。

那個晚上,埃德加的另一個哥哥埃爾曼也在酒館外面跟埃德加聊了聊。他用的是另一種策略。「光頭德格伯特是百戶法庭的主持者。」他說,「他的目的就是保證他的兄弟無罪。」

「也許他保證不了。」埃德加答道,「法就是法。」

「德格伯特是總鐸,是我們的地主。」

埃德加知道埃爾曼說得沒錯,但這對他的決定沒有影響。「也許德格伯特可以隨心所欲,在末日審判時才得到懲罰,但我不能容忍一個孩子被殺害。」

「你不害怕嗎?德格伯特是這裡最有權力的人。」

「對,」埃德加說,「我害怕。」

卡思伯特同樣試圖勸阻埃德加。埃德加在卡思伯特的作坊里製造過自己的新工具,那裡也是德朗渡口唯一的鍛造作坊。埃德加發現在那裡能聽到的消息比在庫姆要多——由於這個小村莊設備有限,每個人遲早會上那兒求助。埃德加用卡思伯特的砧打磨自己的新工具時,這位司鐸跟他說:「德格伯特對你很生氣。」

埃德加知道這是有人授意卡思伯特對他說的話。卡思伯特太膽小,即便是他自己想批評別人,他也不敢去說。

「這我沒辦法。」埃德加說。

「如果你與他為敵,他是會使壞的。」卡思伯特嗓音里透著真切的恐懼,他顯然很害怕這位司鐸。

「這我不懷疑。」

「而且他的家庭很有權勢。威爾武夫郡長是他的表親。」

這些埃德加知道。惱怒之下,他說:「但你是神的使者,卡思伯特。如果有人被謀殺,你真的可以保持沉默、袖手旁觀嗎?」

卡思伯特真的可以,這是肯定的。因為他很軟弱。但埃德加提出的這個問題卻冒犯了他。「我沒見到什麼人被謀殺。」卡思伯特生氣地說,然後走開了。

人們漸漸聚攏到一起,德奧爾溫神父正跟其中幾個最重要的人說話,尤其是每個村的村長。埃德加從以往參加百戶法庭的經驗中得知,德奧爾溫是在詢問他們有沒有需要在法庭上討論的事務,他會逐一與德格伯特溝通。

最後,德格伯特從總鐸的房子里出來了,他坐在那把椅子上。

原則上,百戶法庭的裁決是群眾最終共同決定的。但實際上,主持開庭的富裕貴族男人或者高級神職人員會在整個過程中處於主導地位。不過,判決結果仍然需要群眾一定程度的認同,因為畢竟一方難以強迫另一方接受完全相反的裁決。一個貴族男人可以用多種方式讓農民的生活變得艱難,但農民卻可以直接拒絕聽命於他。除了群眾的一致意見,沒有什麼組織可以強迫他人執行法庭的決定。因此,在法庭上,通常會有兩股大致相當的力量博弈,就像水手發現風的力量將他的船吹往一處,潮汐卻將船引向另一邊。

德格伯特宣布,法庭會首先討論耕牛隊的共享問題。

規則里並沒有賦予他安排議程的權利。在有些地方,最大村莊的村長會扮演這個角色。但德格伯特長久以來牢牢地掌握著這一特權。

耕牛隊的共享問題是常年的爭端。德朗渡口的土地較為鬆軟,但其他四個居民區的土壤是硬實的黏質土,所以這些居民區共同擁有一支八頭公牛的耕牛隊。到了冬天的耕種期,耕牛隊就必須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耕種有兩個理想時期:一個是天氣變冷,野草不再生長的時候;另一個是夏日的乾燥不再,氣候變濕,土壤變得柔軟的時候。但每個人都想先得到耕牛隊,因為如果排在後面,等到耕種的時候,也許土地就已經濕透、發黏了。

這一次,巴斯福德的領頭人諾瑟姆——一位睿智的灰鬍子男人——已經想出了合理的折中方案。而對耕地本無興趣的德格伯特也沒有反對意見。

接下來,德格伯特邀請穆德福德的地方官奧法發言。威爾武夫郡長下令讓他再次搜尋鐵面人的下落,最近此人膽敢搶劫威爾武夫的未來新娘。奧法是個三十歲的高大男人,長著一個歪鼻子,也許是在戰爭中受的傷。他說:「我沿著南岸,在此地和穆德福德之間一路搜尋,詢問每個我遇見的人,就連那個臭熏熏的牧羊人薩馬爾我也問了。」人群中發出笑聲,人人知道薩姆(薩馬爾),奧法接著說:「我們認為鐵面人肯定生活在南岸,因為他總在那裡行竊,但我們同樣搜尋了一遍北岸。跟以往一樣,仍然不見他的蹤跡。」

沒人感到驚訝。鐵面人已是多年的法外之徒。

最終,輪到埃德加發言了。首先,德格伯特要求他宣誓。埃德加將一隻手放在銀色聖餐盒上,說:「在全能的上帝見證之下,我發誓,渡船主德朗殺害了一名由奴隸布洛德所生的尚未命名的男孩。十二天前,德朗將此新生兒扔入了水中。此事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阿門。」

人群中傳來驚恐的低語聲。他們之前就知道這則控訴,但也許並沒有注意細節;或者他們可能知道細節,但當埃德加以他清晰的嗓音把它大聲說了出來,他們還是心生恐懼。不管什麼原因,眾人的震驚令埃德加欣慰。他們應該震驚。也許他們的憤怒會讓德格伯特感到羞恥,不得不同意執行某種正義。

案件開始審判之前,埃德加又說:「德格伯特總鐸,您不能主持這次審判。因為被告人是您的兄弟。」

德格伯特做出受了侮辱的樣子。「你是在說我可能被收買嗎?你說這話是可能受到懲罰的。」

埃德加預料到了德格伯特會有這個反應,所以埃德加也準備好了自己的答案:「不,總鐸,只不過,我們不應要求一個人去譴責他的兄弟。」他看到人群中有人贊同地點點頭。村民們一向珍惜自己的權利,也對貴族專斷的地方法庭感到憤慨。

德格伯特說:「我是一名司鐸,是社區教堂的總鐸,是這座村莊的領主。我應當繼續主持百戶法庭。」

埃德加之所以堅持自己的立場,並不是因為他可以贏得這場爭論,而是想向村民們進一步強調德格伯特的立場是偏頗的。「巴斯福德的村長諾瑟姆就很適合主持這次案件。」

「這實在沒有必要。」

埃德加點了點頭,承認自己的失敗。反正,他已經說出了他的要點。

德格伯特說:「你希望請哪位助誓人嗎?」

助誓人是另一名宣誓者,他將發誓稱原告所說的是真的,或者助誓人也可以僅僅是一個誠實守信的人。助誓人的身份越高,誓言的分量越重。

埃德加說:「我請布洛德作證。」

「奴隸不能作證。」德格伯特說。

埃德加在庫姆見過奴隸作證,儘管這不是常事。於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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