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五章 九九七年,七月下旬

一個夏日的下午,奧爾德雷德在林間騎著馬,他一邊看著前方熟悉的小路上不停變換的斑駁樹影,一邊高聲唱著讚美詩。其間,他不時地跟自己的小馬駒迪斯馬斯說話,問它喜不喜歡自己剛才唱的那首讚美詩,以及接下來它還想聽什麼。

奧爾德雷德離開夏陵已經有幾天時間了,他感覺自己正在勝利返鄉。他的人生使命是將知識與理性帶到愚昧無知的地方。八本新書放在一個綁在迪斯馬斯臀部的箱子里,它們均由羊皮紙寫就,配有精美的插圖,這是宏大工程里的基礎一步。奧爾德雷德的夢想就是將夏陵修道院變成知識與學問的重要中心,擁有與瑞米耶日的修道院匹敵的繕寫室和大圖書館,以及可以教育貴族後代如何識字、計算和敬畏神靈的學校。

今天的修道院與理想中的圖景還有些遙遠。奧爾德雷德的上級並不認同他的抱負。奧斯蒙德院長是個溫和而慵懶的人,他對奧爾德雷德不錯,奧爾德雷德年輕時就得到了他的提拔,這主要是因為奧斯蒙德院長知道,只要給奧爾德雷德一份工作,他自己的任務就完成了,不需要再幹什麼活了。任何不需要他繼續工作的事情,奧斯蒙德都會同意。對於奧爾德雷德的想法,修道院的司庫 希爾德雷德的反對更加堅決,只要與支出相關的提議,他都不同意,彷彿修道院的使命是省錢,而不是為世界帶來啟蒙。

也許上帝派奧斯蒙德和希爾德雷德來,是要教奧爾德雷德學會耐心。

擁有這個願望的並不止奧爾德雷德一人。長期以來,修士中普遍存在一種力圖改革的願望,舊式教堂已經墮入閑散和自我放縱的狀態。許多優美的手稿書籍在溫徹斯特、伍斯特和坎特伯雷的教堂中誕生。然而,變革的動力仍然沒有到達夏陵修道院。

奧爾德雷德唱道:「向天堂的守護者致敬,榮耀之父的傑作……」

他突然停了下來。他看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個人。

奧爾德雷德甚至沒看到那個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這個人骯髒的腳上沒穿鞋子,全身裹著破布,戴著一副生了銹的戰場鐵頭盔,頭盔擋住了他大部分的臉。一條染了血的布綁著他的上臂,明顯是最近受了傷。他站在小道中央,擋住了奧爾德雷德的去路。也許他是個無家可歸的窮苦乞丐,但他看上去更像是個法外之徒。

奧爾德雷德的心一沉。他不該冒險獨自出行。可是今天早上,穆德福德路口的酒館裡沒有人同他一起走這條路,他等得不耐煩,就出發了。他不想等上一天或者更長時間才跟別人成群結隊離開。

奧爾德雷德扼住了韁繩。不表現得害怕很重要,就像面對一條危險的狗那樣。他努力保持聲音平靜,說:「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那人用嘶啞的聲音做了回應。奧爾德雷德突然想到,他的聲音可能是偽裝的。「你算個什麼司鐸?」

奧爾德雷德的髮型——也就是頭頂光禿,周圍一圈留著頭髮的樣式——暗示了他是神職人員的身份,不過教士助手往上的級別都是有可能的。「我是夏陵修道院的修士。」

「一個人嗎?你就不怕被搶?」

奧爾德雷德怕被殺死。「沒人可以搶我,」他帶著假裝的自信說,「我身上什麼也沒有。」

「除了那口箱子。」

「那箱子不是我的。它屬於上帝。蠢貨才會搶劫上帝的東西,讓自己的靈魂遭到譴責,落入永恆的地獄。」這時,奧爾德雷德發現叢林里半遮半掩地躲著另一個人。即便他想搏鬥,也沒辦法一人對付兩個。

惡棍說:「箱子裡面有什麼?」

「八本聖潔的書。」

「那就很貴重了。」

奧爾德雷德想像著有人敲開修道院的門,把書賣給修士們的場景。然後,這個人會由於他的放肆行為遭到鞭打,而書將會被沒收。「對可以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賣掉這些書的人來說,的確貴重。」奧爾德雷德說,「你餓了嗎,我的孩子?你想吃點麵包嗎?」

那人遲疑了一會兒,挑釁地說:「我不需要麵包,我需要的是錢。」

這個遲疑告訴奧爾德雷德,他餓了。也許食物會滿足他。「我沒錢可以給你。」嚴格來說,這是真的。奧爾德雷德錢包里的錢屬於夏陵修道院。

那人似乎接不上話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對話里突然的轉折。他停頓了一下,說:「賣一匹馬比賣一箱書容易。」

「沒錯。」奧爾德雷德說,「但有人可能會說:『我知道奧爾德雷德修士有匹小馬駒,它前額上也有一道白色的十字架印子,就跟你這匹一模一樣。所以你這頭牲畜是從哪兒弄來的呢,朋友?』這時,那個竊賊該怎麼回應呢?」

「你很聰明。」

「你很勇敢。但你不笨,對吧?你不會為了八本書和一匹小馬駒而搶劫一名修士,因為你上哪兒也賣不了。」奧爾德雷德決定,現在是結束這場交流的時候了。他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催促著迪斯馬斯前進。

法外之徒站在原地僵持了一會兒,猶豫地支吾幾聲,然後便讓開了。奧爾德雷德騎馬從他身邊經過,假裝漠不關心。

走過去之後,奧爾德雷德忍不住想踢踢迪斯馬斯,讓它趕緊跑起來,但這樣做就會暴露他的恐懼。所以他強迫自己讓小馬駒慢悠悠地繼續走。他發現自己在顫抖。

那人說:「我想要點麵包。」

這是作為修士無法忽視的請求。為飢餓的人提供食物也是奧爾德雷德神聖的職責。耶穌有言:「餵養我的小羊。」 奧爾德雷德必須遵從,即便冒著生命危險。奧爾德雷德勒住韁繩。

奧爾德雷德的鞍囊里裝著一條麵包和一塊乳酪。他拿出麵包,遞給法外之徒。法外之徒馬上就撕下一塊,透過破舊頭盔上的洞送進嘴裡,而且塞得滿滿的。他顯然很餓。

「跟你的朋友一起享用吧。」奧爾德雷德說。

另一個人從樹林里出來了,他的頭巾蓋住了半邊臉,不讓奧爾德雷德看清他的模樣。

第一個人看上去並不情願,但他還是掰開了麵包,與第二個人分享。

第二個人用手掩住臉,低語一句:「謝謝。」

「不用謝我,感謝上帝,是他把我派來的。」

「阿門。」

奧爾德雷德把乳酪也給了第二個人:「這個也一起吃吧。」

他們分乳酪的時候,奧爾德雷德騎馬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奧爾德雷德往身後看,法外之徒已經不見蹤影。他安全了,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他暗自祈禱,表達感謝。

他今晚可能會餓,但他可以忍受。上帝今天讓他犧牲了晚餐,而不是生命,他很感激。

下午的陽光漸漸退去,黃昏來臨。終於,在河的那邊,奧爾德雷德看見了一個有幾所房子和一座教堂的村莊。房子的西邊是一片耕種的田地,沿著河流北岸延伸過去。

有條船拴在對岸。奧爾德雷德從沒來過德朗渡口,他從夏陵離開的時候走的是另外一條路,但他猜這就是那個地方。他下了馬,朝對岸喊去。

一個女孩馬上出現了。她解開船坐上去,划槳過來。她靠近的時候,奧爾德雷德注意到她身體圓潤,但相貌平平,而且臉色不好。「我是夏陵修道院的奧爾德雷德修士。」

「我叫克雯寶。」女孩答道,「這個渡口是我父親德朗的,那座酒館也是。」

奧爾德雷德來對地方了。

「從這兒過去價格是一法尋。」克雯寶說,「但我不能把馬帶過去。」

奧爾德雷德看得出來,那條粗製的小船很容易就會翻。「別擔心,迪斯馬斯會游泳。」

奧爾德雷德把一法尋交給克雯寶。他卸下小馬駒的擔子,把那箱書和馬鞍放到船里。上船的時候,他拉住馬韁,坐了下去,然後輕輕拽了拽迪斯馬斯,鼓勵它到水裡去。馬兒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抗拒。「來吧。」奧爾德雷德想讓它放心,同時,克雯寶從岸邊推開小船。迪斯馬斯走進水裡,到了深水區域,它就遊了起來。奧爾德雷德仍然拉住馬韁。他覺得迪斯馬斯不會跑掉,但也沒有必要放開韁繩。

在他們過河時,奧爾德雷德問克雯寶:「從這裡到夏陵需要多長時間?」

「兩天。」

奧爾德雷德看著天空。太陽即將西沉。接下來是漫長的夜晚,但在夜幕降臨之前,也許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地方歇腳了。他最好今天晚上就留在這裡。

他們到達對岸,奧爾德雷德聞到了濃烈的釀酒味。

迪斯馬斯也找到了落腳點。奧爾德雷德放開韁繩,小馬駒便爬上了岸,用力甩掉浸濕自己皮毛的水,然後啃起地上的青草來。

另一個女孩從酒館跑了過來。她大概十四歲,黑頭髮,藍眼睛,儘管年輕,卻已經懷孕了。也許她稱得上漂亮,但她臉上沒有笑容。奧爾德雷德驚訝地看到她沒戴任何頭巾。通常情況下,暴露自己頭髮的是妓女。

「這是布洛德,」克雯寶說,「我們的奴隸。」布洛德什麼也沒說。「她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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